[墨水放多久失效]一个“普通的”慰安妇的一生

姨姥姥死了。

她瘦弱的身体在黄昏沉入海水,于黎明肿胀的漂浮在海平面。被过往渔船发现打捞,坠在船尾拉向地面。像一尾白色的大鱼。

从姨姥姥坠海化作白鱼上岸,到归入大地扬起灵幡,已经过去了三个多月。

可对于她为何坠海的谣言却并没有随着时间停息,反而甚嚣尘上传出了越来越离谱的版本。

其中最为过分的便是说她老而不尊,不知廉耻,因辱自杀。我为这些话感到极度气愤,想不顾一切的去争辩,可在我发现妈妈舅妈也参与谣言其中,甚至用嗲而软的乡音骂过一句:丢人现眼后,我丧失了争辩的勇气。

没有人在乎姨姥姥因何死去,她们只想通过对姨姥姥过去生活的窥探作为无聊生活的调剂。

也不过百日的光景,在我记忆里会温柔唱着歌谣哄我入睡,说话温声细语几乎足不出户只每日不断伏案写信的姨姥姥,便被他们拼凑着妖魔化成了一个娼妓。

我不相信她是自杀。

我也大概是这世上,唯一和最后一个想要真正了解她为何死去的人了。

于是我走进姨姥姥居住的狭窄阁楼,妄图从她写的一封封信中,找出那日黄昏她跃入大海的真相。

日军从小城撤退,国军进城的第十三天。

也就是姨姥姥沈清蜷缩在监狱角落的腐草上,用指甲在墙上刻下两个正字,再画下第三个笔画时,小城东边废弃的打谷场上燃起了大火。

实际上,沈清牢房所在的位置是看不见火的。

还没巴掌大的一个透光孔,开在了接近屋顶的位置。除了偶尔泛蓝的天空一角,只有日复一日刺眼的白光。大火这事儿是沈清从同房女人那儿听来的。

蓬头垢面却伸着染有鲜红指甲的纤细手指,向看管小卒嗲声嗲气讨烟的女人。牢里都只是受牵连的家属,本就看管不严,于是两人打情骂俏的三两句里,狱里的人又都听明白了打谷场上烧的是什么。

曾谄媚着在日军跟前讨过生活的人。汉奸、败类、狗腿子又或者是这牢里妇女老少们的丈夫、儿子、父亲。狱里汇成了一片压抑的哭声,染着红指甲的女人没受影响,抖擞着指尖烟灰调笑着什么。

沈清缩在角落使劲将头后仰,妄图从小孔看到哪怕几缕与父亲相关的烟雾。可从高的几乎触到屋顶的小孔中透进来的,只有刺目的白光。

一如国军破门而入将父亲带走时那道裹挟着飞舞灰尘的白光。

父亲为了维持家中生计做了日军管辖下的教育局局长。他未曾低头献媚或摇尾乞怜,他只是在城市沦陷政府更迭后,没有顺从本心愤然辞职,仍做着从前的工作。他说是为了活下去而忍辱负重,他盼着国军能重新打进来。

于是,当国军与日军在城外树林交战时,他兴奋的对沈清说:国军胜了,日子就好过了。

可他未曾想到,国军进城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肃清叛徒。他被带走时,浑身瘫软只嘴里还喃喃着:我们是同胞呐……

沈清跟着父亲下狱,与一众叛徒家属关在一起。她没有被审问也没有受刑,只是在监狱腐草上坐了十二天,然后打谷场便燃起了大火。

大火后,叛徒家属不受牵连,只要外面有人用现银来赎便可出狱。期限是两个月,两个月后若还在牢里,便统统拉往城外的小树林活埋。

沈清是在两月期限还差三天将满时,被人赎出去重新又看见了白光后的世界。来接她的是周澜安,脱了长衫,一身粗布短衣,带着淡淡的鱼腥味。

先去的就是东边的打谷场,那儿还废着,却没有沈清想象中的荒凉。反倒似得了滋润,绿草如茵盛开着星星点点的小花。手轻轻拂过,沾上的是清香的露水。

这里丝毫没有了一点点惨烈的痕迹,只剩下了春天的万物复苏。

沈清跪在沙土地上磕了三个响头,额头触碰沙地的痛和心里的痛闷闷的连在一起,却也没有催出来一滴眼泪。看着弯腰拍打她膝上尘土的周澜安:咱回家吧。

我在码头找了个卸货的活计,先前都是每月交点钱就住那儿。现在你来了不方便嘛,就在这租了个屋。你家房子抵押了,该当也当了,条件肯定不比从前,但……

沈清安静的跟着周澜安左绕右拐,越走越偏深入了一条污水巷,层层叠叠紧挨着的棚屋上边堆着的杂物和塑料雨棚,将小巷的大部分光都遮在了外面。

又黑又臭,是沈清对这儿的第一印象。

哎呦,小心诶。发呆间没顾上脚下一个积着污水的路坑,一脚下去水直接飞上了脸颊,凉且臭,沈清受了惊踩在坑里的脚一歪,身子斜斜的将要往地上去时,一双布满茧的手一把拖住了她。

操着北方口音的沙哑女声惊雷般在沈清耳边炸开:走这路可不兴发呆啊。

高壮的妇人,头发黑亮整齐地被束在脑后,挽成了一个低垂的发髻插着一根簪子。前面周澜安笑着开了口:我妻子,沈清。沈清,这是刘姐。沈清望向面前妇人,勉强挤出丝笑:刘姐。

诶,真水灵!刘姐手一展就将沈清搂在了怀里,说着话便跟着一道拐进了屋门。屋子刚租下没通电也没水,只有盏煤油灯昏昏暗暗的亮着,照的屋子灰蒙蒙的一片。

周澜安放下沈清不多的包袱,急急忙忙便要出门上工。刘姐送到门口像女主人似的嘱咐安全,而后又折返回来轻车熟路的跟着沈清一道将屋子的灰尘一一擦去。

人都格外热情,这是沈清对这巷子的第二印象。

可还没到周澜安下工回家,她就发现这第二印象错了。巷子的人都是苦命的人,为了活下去而疲于奔命,再分不出多余的善意给予旁人。热情的只有刘姐。

热情的刘姐带着沈清寻了巷口的井,大着嗓门说沈清太过瘦弱,提着打上的两桶水就走。沈清不知所措的跟在后面,伸着手僵直的扶着桶边,不停地道谢。

嗐,街里街坊的客气啥呀。水扬扬洒洒的进了缸,刘姐笑着抬手擦了把额头上的汗。沈清手忙脚乱的将桶放在墙角,又招呼着刘姐坐:您坐,我去给您倒杯水。屋里空荡荡的,吱扭作响的小桌上只放着一把从打谷场采来的花。

别忙活了,到我家去。刘姐拽着沈清出了门,沿着巷子唯一的路走不了几户,推开一扇黑黝黝的木门就是刘姐的家。门虚掩着,有两个半大的孩子蹲在门口搓泥球玩,刘姐大着嗓门呵斥:两兔崽子,你妈洗衣服不辛苦是吧?两小孩嘻嘻哈哈地跑出了门,刘姐扭过头:今天再晚回来,打断你们狗腿。

屋子摆设和沈清家一样,只是房顶有个蒙着塑料布的天窗,使得屋子亮堂不少。沈清指着头顶说:这还挺好。刘姐端着杯热水递过来:虎子掏鸟窝,结果鸟没弄着给房顶整了个窟窿,没钱修。她抬起手中大碗咕咚咕咚喝了一气:现在就怕下雨。

对了,你刚到肯定没东西吃。刘姐放下碗蹲在桌子后面柜子处翻了半响,捧出两个跟屋子一般灰蒙蒙的土豆塞进了沈清怀里。临走,还嘱咐着沈清明儿一早跟她去菜市。沈清连声应着,捧着土豆保持着鞠躬姿势从刘姐家退了出来。

晚上沈清和周澜安一人分了个土豆,就早早上床睡下了。周澜安躺下不久便鼾声四起,可沈清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翻来覆去折腾到周澜安上工走后,她才迷迷糊糊的睡着,刚要进入梦乡,刘姐的大嗓门又将她匆匆拽了出来。

鸡都叫三遍了,还睡呢?刘姐将沈清从床上拉起来咱得快点,不然晚了没菜了。

菜市的菜卖的这样快么?沈清一边加快着步伐跟上刘姐,一边想着从前。她和妹妹放学透过车窗,曾看到的在夜幕下还拉着蔫儿掉的蔬菜的老农。步步艰辛,头垂的极低与夜色融在了一起。

就说迟了吧。沈清回过神,却不在菜市而是一条幽暗的巷子。右边是一扇写着厨房重地的窄门,左边是一排铁质的垃圾桶。

垃圾桶前早有几个人在埋头翻找着。

刘姐匆匆脱下背心外的薄衬衫奔向垃圾桶。沈清迟疑的站在原地,被刘姐招呼了几声才靠过去接住了递来的衬衫。你捧着,我找。到时候平分。

垃圾桶前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挤来挤去间开始有人将手伸向了沈清捧着的衬衫。一只烂了一半的西红柿被抢走后,沈清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开始死死护住怀里的东西。直到后面窄门打开,一声呵斥人群作鸟兽散。

两人捧着一兜还未烂彻底的瓜果蔬菜,嬉笑的分着。可不是每天都有,得看运气。刘姐挥着手中被虫蛀了一半的玉米。

经过码头,刘姐手中的玉米指向乌泱泱卸货的人群,然后精准的瞄向一个平头的高壮汉子:我男人。

沈清点着头望了眼,目光便散开了,四处搜寻了一阵儿,在人堆儿里看见了周澜安。

同样的平头,藏在一身灰布短衫里的瘦弱身板佝偻着搬动货物。从前白净的脸变得黝黑,斯文的眼镜也变得破烂。脸上只剩始终皱起的眉头和没刮干净的胡渣。

看着如今这副落魄像的周澜安,沈清没由来忆了周澜安曾目光炯炯气宇轩昂说过:我这身力气都是为了手中这杆笔。

可现如今,在这乱世中,他却连长衫都上不了身。沈清深吸了口气,在眼泪涌出前匆匆转移了目光。

向着污水巷方向走去。一路上对刘姐的絮叨,沈清都只笑着嗯啊一句。目光却并不只看路,终于在离码头不远的地方看见了‘招女工’的牌子。昨天来时,沈清就注意到了。

能要咱?刘姐接过沈清怀里的瓜果。沈清理了理头发走了进去:总得问问。刘姐守在门口巴巴的等着,站了又蹲,蹲了又站。终于等着沈清出来。

给螺剪尾,工钱少但包一顿饭。还缺三个,要来的话,明儿一早就过来。沈清决定要来,可刘姐却支支吾吾要回家问问男人。说这种抛头露面的事不问就来,指定得挨打。

次日清晨,周澜安刚走沈清便起床洗漱,前后脚的出了门。

刘姐早早等在了巷口,兴致很高的说她问了男人,那厮只回了一句:有钱不赚王八蛋。刘姐大笑后转头问沈清:你男人不管?后者摇摇头:他尊重我。

的确是尊重,且不止尊重还如刘姐打趣的那般,腻歪的很。

沈清下工比周澜安晚,于是周澜安便日日来等。进不了屋,就在屋外席地而坐,或捧本旧书或抽支纸烟,风雨无阻。

从晚阳将落、红霞遍天等到月明星稀、鸟静蝉安,两人踩着如水般温柔的月色携手归家。这样的日子缓慢重叠,持续了一年,直到周澜安手里的烟不知何时变成了树色的烟杆。而从那以后,他再未看过书,总是蹲在外面不断的吞云吐雾。这样的日子又持续了一段时间。

再直到刘姐眼上出现了乌青。

清早出门,沈清远远就看见了刘姐脸上的伤:你男人打的?

刘姐没有像往常夸张地‘害’一声,而是与规律落下的雨水一起沉默了整天,直到下工后,两人接着屋檐滚落的雨水洗手时,她才呜咽着开了口:那孙子吸鸦片啊。我今儿才发现,抢着给扔后边河里了。

鲜红的伤口被血液粘连在了衣袖上,只是撩起的动作刘姐都疼得直吸气。

得去医院。刘姐摇着头执拗的走进了雨水,沈清跟在身后劝,在大雨里讲着男女平等这些刘姐从未听过的字眼。然后黑色的木门在沈清面前关上了,她叹了口气转身回家,推门看见周澜安半躺在煤油灯下,吸着烟翻着一张生有霉斑的旧报纸时。她才突然想起,周澜安没来接她。

从那以后便再未来过。他甚至很少吃饭,总旷工早退。沈清每每回家,周澜安都是那日雨夜的姿势。翻来覆去的看那张报纸,兴奋时还高声朗读,将烟杆在桌上敲的嘭乓作响。

只有真的声音,才能感动中国的人和世界的人;必须有了真的声音,才能和世界的人同在世界上生活...沈清,你说好不好?

沈清并不答腔,她看着周澜安手里的烟杆想,是鸦片吗?确定她这一想法是在刚入冬的清晨,瘦成了皮包骨的周澜安在卸货时承受不住被压在了下面。那日沈清夺过了周澜安当宝贝的烟杆,匆匆敲了刘姐的门。

是鸦片。不知吸食了多久,大概是随着烟杆一起出现的吧。可沈清居然没有察觉,或者是察觉了也不愿相信。没有早点学刘姐将这害人的东西扔到河里去。

烟杆没了,没几日周澜安便发了疯。沈清将他锁在屋里去上工,回来时总是一片狼藉。他瘫在地上瞪着一双赤红的眼睛咒骂,然后哀求。终于,在一日沈清下工回来后,门大开着,人已带着所有值钱的东西不见了踪影。

沈清收拾着屋子却长长地舒了口气。可这口气也就消散了一夜,次日天明她便担心起来。她到处打听,还写了寻人启事张贴,却始终无果。

周澜安消失了一整个冬天,在开春时带着一帮讨债的混混找上了门。他浑身血污的蜷缩在门脚,看见沈清便匍匐过来声泪俱下的哀求。沈清看着眼泪在他脸上滚下的灰色分界线,到底还是心软了。

她开了房门,拿出了攒下的所有积蓄。

可还是不够。连爹留给她的玉镯都放进去了仍然不够。混混头目挥手,小混子围上去便又要打。周澜安抖的上牙不断撞击下牙,哀求着手脚并用后退,终于精神崩溃抬手指向沈清嘶吼:她还有身体。

混混头目闻声,转头上下打量了沈清:是长得不错。

沈清心里咯噔一声撒腿就想往门口跑,被缩在地上的周澜安扑过来一把抱住了腿:她是我女人,我的东西。可以抵债的。他看着对面男人眉目间有松动的样子,又赶紧补上一句:我把她给您,您再可怜可怜我。给我点……

混混头目从椅子站了起来,拽住沈清后衣领就往里屋拖。听着周澜安的哀求,他手往后一挥:给这畜生点。然后挨个来。

沈清怕的出现了耳鸣,也或者是挣扎间被打的两巴掌造成的。她被推进了屋里,头倒吊在床沿望着大敞的房门。

周澜安浑身破烂肮脏,像狗似的趴在地上,任人打骂调笑却只紧紧抓着手中的袋子。吸食着又惯性似的,不时便谄媚的仰起头胡乱的点着。

16岁,她第一次见到周澜安。一袭长衫文雅至极,是父亲最得意的学生。

他带着沈清与妹妹参加游行,并排行进挥动拳头,妄图冲破浓厚的枪炮烟雾。他讲述理想和他向往的自由,写得一手好文章,发表演讲妙语连珠鼓舞人心。

16岁的沈清心里避无可避的充满欢愉和骄傲,萌芽着无可阻挡的崇拜。

是日日为好日的短暂岁月。

而变化又如同山崖边没有任何征兆的转弯。沈清的大学录取电报与同胞双生妹妹一并消失了。小城风云突变,外公不堪受辱选择自杀,母亲因悲痛郁郁而终。

家里七零八落,父亲也为让沈清在这日军横行的乱世活下去,违背本心做了叛国的汉奸,最终在打谷场的熊熊烈火中化为了花草的养料。

十六岁,距今不过三年光景。却仿佛已过半生。

沈清叹息着从梦中醒来。身上疼痛减缓,心里也麻木迟缓的没有涌上丝毫情绪,只觉得周身干燥温暖,空气里都是中药熬煮的涩苦味道。

她试探着动了动胳膊,身边传来刘姐关切的声音:别动。是渴了吧?循声转头对上了一双红肿的眼睛,接着一勺清水送到了唇边。先喝点水,然后喝药。

水甚少润到喉咙,倒是都顺着衣领淌了下去。刘姐手忙脚乱的道歉,声音也不似往日高亢,低柔的有点滑稽。她扶起沈清耐心的喂了水又喂了药,小心翼翼的避开敏感词汇,只遍遍重复着该注意的事项。

沈清恍惚着听不清半句,只注意到刘姐发髻上的簪子不见了踪影:簪子呢?刘姐夸张的‘害’了一声:身外之物哪儿比得上人命。她搅动着碗里的药汁又补了句:不会再来了。

麻木的情绪随着温热的汤药慢慢复苏,化作一抹苦笑:一条贱命。

刘姐搅动汤药的动作慢慢停了下来,打着旋的浓褐色液体随着汤匙停滞也逐渐恢复了平静:簪子是我爹将我卖去戏班子那日,我娘扭着小脚追上来给我的。她望了眼沈清又垂下眸子:我用它换了你,你就是跟它一样珍贵的。

药碗搁在了沈清手里,刘姐垂着头起身,有些别扭的理了理身上的衣服,交代了喝药的时辰和她留下的食物位置,然后慢吞吞的出了门。

直到门已轻轻关上,沈清的话还是哽在喉咙里。只觉得心里五味杂陈,便捧起浓稠的药将未吐出的话又吞回了肚子里。埋在了最柔软的位置。

身体上的污秽清理了,伤口也在痊愈,唯一要依靠时间缓慢疗愈的是心理的屈辱。可沈清却也没有那么多心思去顾忌心理这虚无缥缈的感受。

刘姐留下的食物没有了,她也被关在屋中不准再靠近沈清家门一步。不止是他们家,幽深小巷的每家每户都对沈清避如蛇蝎。因为她是肮脏的、是克夫的、是会带来祸端的不详。

这事儿传得飞快,绕出小巷飞进码头,也或许已经添油加醋的传遍了小城每条贫穷的街道和小巷。

总之,沈清再无暇顾及其他,每日睁眼想着的第一件事,便是该如何填饱肚子。

她想过再找一份活计,或许没有工钱只包顿饭也是可以的。可每户都只是摆摆手让她走开。不知是因为那件事儿已经传了过来,还是真的不需要呢。

沈清只在饥肠辘辘去下一家询问的路上短暂的思考一下,然后又强堆起笑容,放软了语气恳求,可找工的事情仍旧没有进展。山坡上的野菜沈清也认不全,总是蹲着还在辨认,便有手伸来毫不客气的连土一道扯走。

写着厨房重地的窄门对面也成了沈清的常住地。可正如初次来时刘姐说的,得靠运气。而沈清的运气都早早地用在了她前16年的人生中。

饿得前胸贴了后背,饿的连被子里发潮的棉絮、院子里刚冒芽的嫩草都下了锅。合着井里提来的水熬成一大碗,流进肚子里走路都会作响。

而整日整日的挨饿还不算,在吃错东西后又引起腹泻呕吐。好容易咬着后槽牙吞下去的东西,又一股脑的排出来。不过半个月,她便下不来床了。躺在只剩两张破布的床上迷蒙的半梦半醒,出现了吃土豆的幻觉。

烤出来的土豆焦香的味道似乎近在眼前。她睁开沉重的眼皮,使劲眨巴了几下看向床前站着的身影。是谁?发出来的只有气声,你捧着什么?

床前佝偻的身影缓慢挪动步子将土豆轻轻放在了沈清的枕边。

沈清鼻腔充盈着土豆的醇香,她急切的伸手抓来,也顾不得烫,张嘴便咬。

床边的人惯性抬手拂了下已不存在的眼镜,结结巴巴的开口:慢...慢点吃。

土豆绵软的在嘴里化开,唤醒了舌头的痛觉。沈清完全不顾及床边是何人,只急切的左右手交替着拿着土豆,头高仰着像火车头似的喷着白气,发出嘶嘶的声音。

而后几日,沈清都在懊恼不该一口气吃掉一整颗。不然也不至于后续的几天里,她都只能守着另一颗奇小无比的土豆果腹。天渐渐热了,最后一口土豆咽进肚子时已经快腐成了黑色的液体。

又要开始喝水了。

饥饿让人极其的焦躁不安。屋里待不住,她就上街游荡。而神奇的是,每每她从街上回到屋里,床上总会有点食物。一个土豆或半根黄瓜。沈清望着这些不多的食物,想起了那日捧着土豆出现在她床前的周澜安。

她心知肚明食物来自周澜安,可她不在乎。不在乎这食物是周澜安抢来的偷来还是捡来的,也不在乎他拿来这些食物是因为心中有愧还是单纯施舍。

饥饿已快将沈清击垮,现在的她只要能有食物果腹,便什么都不再在乎,只是面无表情的吃着,两眼呆滞,机械的往肚里咽。

一日,天空难得放晴,沈清又去街上闲逛。在拐角一户水果摊前,望见了围堵的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将整条路堵得水泄不通。沈清无处可去便也站在外面凑分热闹。

透过密集人群什么也看不见,只听着周围谈论说,乞丐抢苹果被抓住了,在里面挨打呢。

沈清站着听了会儿人群中心咒骂声和棍棒落下的声音,想起了什么似的,转头回了家。

床上空空如也,她面对着床站了会儿,又在门口巷口张望了一会。失魂落魄的回到屋里,坐在小凳上看着依旧空空的床铺。

她坐了许久,一直到黄昏时分才站起身,朝着上午聚集人群的地方走去。

人都散了。灰蒙蒙的路上只在最边缘一侧窝着个血肉模糊的东西。沈清缓慢走上前,踌躇了片刻,翻过了侧卧在地的尸体。

一身破烂的短衫覆盖鲜血和泥土,四肢蜷缩挤压着苹果连着根蒂的破碎果肉。

周澜安消瘦的脸变得肿胀丑陋,像死面馒头似的发着青灰。嘴与眼都大张着,落着些大胆的蝇虫。沈清席而坐,用外衫袖子做扇将落在周澜安身上的苍蝇赶走,就这样一直坐到了次日破晓。

那夜后,她不再上街游荡,而总是蹲在巷口,时而发呆,时而用羡慕的眼光看着过路人手里提的食物。一日一日,终于在一个矮小男人提着两张葱油饼从她面前经过时,她下意识喊住了对方。

小个子耐心的站在原地等沈清开口。他有一双极其亮却分的很远的眼睛,蓝灰色的瞳孔像是雨后被雾遮住的远山。

沈清支支吾吾的讲不出话,一阵强烈的羞愧让她的脸变得通红滚烫。转身扎进了污水巷的黑色中。

她为自己心中冒出来的想法感到羞愧难当。

从前她是有理想有目标的新青年。从前她活着是为了改革人民的思想、唤醒腐朽的灵魂。她曾自大的妄图凭一己之力在铁屋子上凿出天窗,也想过去读大学,走遍世界结识志同道合之友。

可现在,她却只为了一张嘴而活。

她又蹲在了巷口,等着那位拥有漂亮瞳孔颜色的先生。他提着葱油饼,仍然微笑着耐心看着她。看着她涨得通红的脸颊,蓄满泪水的眼睛。听见她说:我家就在巷子里。

不需要钱,只要一张饼。沈清看着男人瞳孔的云似乎在缓慢移动的样子,连忙补上一句,半...半张也可以的。

半张饼然后是三个玉米面馒头和两个肉包子。

也就在沈清包了满嘴包子差点噎着那日。国军从城里撤退了。没一个时辰,日军又进了城。

沈清灰头土脸的和一众未在枪火中殒命的百姓跪在小城广场。大探照灯亮着,比白昼还要刺眼。

周围乱糟糟的说着日语,接着有人下来用枪托挨个抬起女人的脸。有的点头有的摇头,他们将点头的女人们双手合在一起,用跟麻绳捆住,赶上了卡车。

沈清倒在臭气熏天的卡车里,头昏昏沉沉的随着卡车起步撞击了一阵,然后平稳了下来。

车不知开向何处,而隐隐的,沈清似乎听到被卡车抛在后面的小城里,传来了鞭炮似的枪声。

没有尽头似的,卡车一直向前连偶尔的拐弯也没有了。车内浊臭难挡,又有人吐了。但这味道很快便被卡车本身的味道给吸收壮大了。

沈清用一种极不舒服的姿势半仰着,在醒与睡的中间地带犹豫不定似的不断徘徊着。然后由这大段平缓之后的急促转弯帮忙做出了决定。

女人们半猫着腰从卡车上跳下,被指挥着排成两列。有些蹩脚的中文让她们先稍息后立正,接着齐步走,走向一栋清雅的铺着青色瓦片,却没有一扇窗户的二层小楼。

沈清卡在队伍中央打量着站在门前的三个日本女人。日本女人穿着和服微微鞠着躬,用厚重的白粉遮挡皱纹却适得其反。使粉末卡进皱纹成了副滑稽样子。

若不是处在如今境地,沈清大概会掩着嘴偷偷地笑上许久。队伍里果真有人不管不顾笑出了声,笑的很低却有感染力。不消片刻,沈清面前的肩膀都开始抖动了起来。

听到笑声,日本女人却连头都未抬,经过她们时也还是同样的,面具般的表情。

沈清跟着队伍走入走廊,队伍的后半段上了二楼,在她们头顶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和污水巷一般又暗又臭,两侧是大敞着门的小屋。最前方带路的日本兵,将女人们往屋里推。一人一间,进去后门便在外被紧紧锁住。

很快轮到了沈清,在靠近走廊中央的位置。她被大力推进了屋子,趔趄着扑了一下。身后的门被同样对待,震得墙灰也簌簌的往下落,落在了角落席地铺成的床上。

沈清从床起始打量了一圈小屋。只有十步距离的狭窄空间。是有窗的,只是用木条牢牢地封死了。却仍有几束不服输的光挤了进来。窗户旁边是一个描有红色牡丹的夜壶。小屋所有便仅于此。

来时该是清晨,等沈清被推门进来的日本女人吵醒,透进来的光已经带有了灼热感。大概是正午。

两个日本女人配合着脱掉了她身上的衣物。从口腔到私处检查了个遍,接着用浸湿的毛巾将身体像一件物件似的反复擦洗。

女人力气大得出奇,完全由不得她反抗。不过好在,等她换上干净衣裙便有饭吃了。味道不错,甚至还有几片肉。

饭后,沈清又睡着了。大概因为吃饱了饭,睡的少有的踏实。

再次醒来,从木板间投来的光变成了人造的。屋外响起汽车的轰鸣声和嘈杂的人声。她趴在木板向外看,有许多的日本兵从卡车上跃下,排成了整齐的方队。

有的踏着一致的步子向小屋走来,有的还在原地待命。这时,走廊上传来了皮质鞋底走动的声响。

有门打开又关上,而后响起了第一声尖叫。接着,尖叫、哭泣混着日语的怒喝与打骂交汇成了一篇刺耳的乐章。

有脚步停在了沈清门前。沈清慌张的将目光从木板处转过来。先看见的是一道悬浮在半空的光。门关上了,沈清颤栗着站起身退到了角落,看清是拿着手电的日本军人。他打量着沈清,扁平丑陋的脸上挂着笑,露出了积着肮脏污垢的黄色牙齿。

他一边不停的说着沈清听不懂的话,一边向她靠拢。

周围此起彼伏的尖叫让沈清明白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眼泪因为恐惧与屈辱不断落下,她靠着墙挪动身体,指甲里都是抓挠下来的墙灰。

和日本人错过身瞬间,她发了疯的向门跑去。日本人也不动,只站在原地朝着沈清掷出了手电。

手电重重砸在了侧腰上,沈清倒向地面,尖叫终于冲破了喉咙。可带着风的拳头落下又让尖叫哽了回去,变成颤抖的呜咽声。拳头不断落下,打在她的脸上、头上、肚子上。直打得她瘫软在地连喘息的力气都快消失了。

日本人终于停下,喘着粗气拉起她的一条腿拖拽着回了角落的棉絮上。

门开了关,关了又开。

一夜间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

到门关上再无动静那刻,沈清已经陷入了黑色的混沌中。五感还在,可身体却丝毫不再听从使唤。只听着四面八方传来的抽噎声和痛苦的呻吟声,她任由着日本女人擦洗身体。

之后,沈清便由木板后投来的光芒辨认时间。每当光芒变成车灯,她便疯了似的发抖哭泣。这是在刚来的几周里。

从恐惧到麻木,到不再往墙上刻正字。沈清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只记得停下计算时间那日,是个极好的艳阳天。

透过缝隙向外看去。碧蓝如宝石的天空,轻柔的微风中参杂着花香和太阳下的青草味道,柳树垂着新芽,鸟儿轻快的在叶间蹦跳歌唱。

明媚的春日景色,她却不忍再看,只闭了眼回身躺在发黑的棉絮上,心中悲苦的淌不出泪水。她猛地翻身起来,用指甲狠狠地刮掉松散墙面上,整齐的一排一排正字,到指甲折断流出鲜血她才作罢。

跪坐着看了半响,她抬起滴滴答答落着血的手在墙上画下了暗红的四个字:昊天不吊。

时间的概念模糊后,夜晚降临的更快了。总是连续三天然后停一天。这样四日为一个周期的,沈清在小屋里也穿上了冬衣。

可她仍然没有放弃挣扎,也没有放弃生命。其实是有想过的,但这念头打消在了一个飘雪的冬夜。

那晚进来的第三个人,是个清瘦的青年兵。走路静悄悄,关门也静悄悄的。他并不用手电的光晃沈清,反而用手遮挡着进来后便立即关掉。靠着门后的墙抱膝蹲下,直到后面一位开始粗鲁的砸门。他又静悄悄的站起来,消失在了射进来的白色光束后。

冬天结束前,他一共来了三次。在第三次时,他没有抱着膝发呆而是打开了脖子上挂着的怀表。注意到沈清投来的目光,他迟疑着举起怀表朝向沈清。想起仅凭缝隙投来的光是看不清的,又急忙打开了手电。

是结婚照。他带着银边眼镜穿着工整的西服,笔直到有些僵硬的站着,身旁是一位笑得格外温柔的女子,穿着露肩的蓬松婚纱,手臂轻轻搭在身旁丈夫的臂弯。黑白色的照片透着幸福的氛围,让人忍俊不禁。

你的妻子真漂亮。日本兵不明所以,但也似乎听出是好话,躲在照片后有些憨厚的笑着。

沈清也跟着笑,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试探的开口:Your Wife is beautiful.

日本兵有些惊喜的‘ou’了一声,正打算回答,门外又响起了粗鲁的敲击声。他连忙关掉手电站起了身。开门声响起前,沈清听到黑暗中有个低哑的声音响起:Thank you.

在春天过完前,沈清又见了他两面,两人压低声音简短的用英文交流,并不交谈世界的局势或者此刻处境,而是谈起电影、书籍和音乐剧。两人都喜欢易卜生的《玩偶之家》,谈到兴奋处便手舞足蹈,要另一方笑着提醒才能道歉着压下声音。

沈清开始盼着他来。虽然次数很少,时间也短。但那就如同强效的麻醉剂,可以让她通过这些短暂的交谈回归到沈清这个本真的灵魂上面。

夏天到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未再出现。不知道是因为随机去了其他房间,还是战亡了。沈清想到他怀表里温柔的女子,为他默默祈祷着。祈祷到了八月初,他又露面了。

这次两人没有交谈。他直直奔向沈清,跪在褥子上从怀表中拿出了一张折叠的黄色纸条。上面用英文简短的写了几句话。

我们将在三日后射杀你们所有人。不要惊慌逃跑,第一声枪响后倒地装死,兴许还有一线生机。

日军将在三天后击杀她们所有人?沈清想问原因,可对方却是一副不愿再说的样子。沈清便也不再问,只问带笔了吗?对方递来一只短小的铅笔。

沈清趴在墙上,在窗外微弱的灯光照射下,将英文翻译成了简短的汉字。然后交还对方,用英文嘱咐。

如果有机会的话,请将这纸条给更多被关着的女人看,但首先要保证自己的安全。日本兵点着头将纸条收回了怀表中。此时,门外传来了敲击声。

他站起身朝门口走去,黑暗中响起了沈清的声音:Thank you.

那夜后,日本人再未来过。窗外漆黑一片,再没有了人造的黄色光芒。沈清数着日子,也果真在第三日的黎明,她们被急促的从梦中唤醒。

同来时一般在走廊上排成两列。先稍息再立正,然后齐步走。

三个日本女人依然涂着卡在皱纹里的胭粉站在门口微微鞠躬。可这次无人再笑。所有人都麻木的低垂着头亦步亦趋,连要去向何方都不再关心。

沈清跟在队伍中缓慢的挪动,心中如同有一面跳动的鼓。她脸颊绯红,知道此去不是死便是自由。用与死神擦肩换取自由,世上还有比这更值得的赌局吗?

沈清昂起了头,深吸了几口湿漉漉的清凉空气。有些想大笑出声的冲动,心中所有的情绪都在此刻一扫而空,只剩下了喜悦。无以言表的喜悦。

而这时,她看见队伍前方也有一个如她一般高昂着的头颅。

高而壮的妇人,头发黑亮整齐的束在脑后,挽成了一个低垂的发髻。只是光秃秃的少了一根簪子。一根为了救沈清而换出去的簪子。

刘姐。沈清差点惊呼出声。怎么办,该怎么告诉她。沈清心中的喜悦化为了慌张,身子不住的往前想挤过人群拉住刘姐。而这时,目的地到了。

阴凉的林子里,天空在肥大的树叶缝隙间慢慢亮起来,照亮了周遭稀稀拉拉立着的无名坟包。身后跟着的日本兵开始将她们往一处聚拢,合成一个圆圈将沈清挤在了里层,再寻不到刘姐的身影。

沈清不死心的到处张望,妄图寻到刘姐,可数十只枪的上膛声让她回了神。再无法,她闭了眼捏紧拳头,听着身边女人开始惊慌奔逃的声音,响起了第一枪。

沈清闭着眼不顾一切的向地上倒去,装作已被击毙的样子。脸埋在地面死死咬着手背,由着头发将她整张脸遮了个严实。

枪声大概持续了有两分钟。不断有人倒下,甚至软绵绵的跌在沈清的身上。温热的液体蜿蜒着触碰到沈清的小臂,然后浸湿泥土,缓慢的向前延伸。

沈清死命咬着手背,克制着喉咙的尖叫和身体的颤抖。听着周围静了下来,有日语交流的声音响起,和脚步远去的声音,她心里松了口气,刚要松开咬着的手背,刺刀便穿过她背上尸体斜斜的刺了下来,划破了她的小腿外侧。

沈清吓得几乎晕厥。她拼命稳住颤抖的身体,咬的嘴里有了淡淡的铁锈味道。耳边接二连三传来刺刀捅进身体的声音。接着传来日语交谈声伴随脚步声渐渐远去。

声音消失后许久她都不敢动,只静静的趴着,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直到耳边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似乎是翻动尸体的声音,接着,她听到了刘姐的呼唤:沈清?

清瘦的日本军人在那夜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将纸条给了六个女人看。加上沈清一共七个,活下来了三个。她们顶着一身血污,站在坟包旁的尸山血海前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什么样的表情。

呆愣着互看了一阵。三人便开始朝着脚步离开的反方向没命的跑。一直跑,跑到太阳高升,跑到了一片金黄摇曳的麦田。

广阔的天地,举目望去,除了身旁的金黄色便只有头顶的蓝天。三人瘫倒在地,压弯沉重的麦穗大口的喘着粗气。第三个活下来的,名叫蓝妮儿的女人突然开口:我们自由了。

是啊,自由了。从黑暗狭窄的房间冲出来了,外面是广阔无边无际的天与地。她们可以尽情的呼吸,尽情的奔跑跳跃,再也没有人强迫她们做不愿意的事情。

三人躺在麦穗中昏昏沉沉的睡着了。直到近黄昏被人唤醒。是村里的村民,来看麦子时发现了她们。急急通知了村长,于是村里在战争中尚幸存的男女老少都拥挤过来,在她们周围圈成了个圆。

沈清将她们说成逃难的难民,村长便欣欣接受了。没有责怪她们压坏了麦穗,反而询问要不要住下来?

三人相互看了看,似乎都想起了离开小城时听到的鞭炮似响起的枪声。于是都点头同意,住进了村子边缘一户破败的屋子里。

这屋里本是人丁兴旺,却被战争灭了满门,徒留一个见证过一切的屋子。战争结束的喜悦让所有人都变得如刘姐一般热情。于是她们住了下来。

先是帮着村民农忙,换些吃食。再到有了自己的土地,日夜辛勤劳作能管温饱还能攒下积蓄。

首次平分卖菜得来的钱那日,沈清在街上买回了一只尾部镶嵌红豆的簪子。刘姐笑得合不拢嘴,插入低垂的发髻,村里都笑着调侃美得像仙女。

战争结束后她们在村里住了21年。

从没有窗户的二层小楼逃出来时,她们以为自由了,日子过好了,再也不用打仗了。

可后来,日子却越来越暗。

她们始终坚持单干的举动,以及三个女人不结婚,二十年住在一起的反常行为在村里是极为奇怪,且不被理解和接受的。

一次次的审讯,一次次的批斗。她们逃到村子前的身份被揭露了。于是,写着各种肮脏字眼的木牌挂上了脖子。成了阴阳头,穿着遮不住肚皮的衣服。上面用红油漆写着‘畜生’。

她们不哭不闹,沉默的站着接受人民的批判,只是始终高昂着头颅。目光空空的望向远方。

夜里,闹剧结束后,她们回到小屋。家里的东西已经被搬的一件不剩,因为不配使用人类的东西。畜生就该睡在肮脏的地上。

地面太硬又太阴。睡不踏实就坐在一起闲聊。互相安慰着说总会过去的。是会过去的。战争会过去的,饥荒会过去的,这场闹剧也终究会过去的。

刘姐仰着头望着天花板:等事态安稳下来,我要重新攒钱。给虎子和小福铸两座坟。

蓝妮儿摸着阴阳头:我要把头发留起来,再也不剪。

沈清笑着:那我要把我的家赎回来。还有……

我要让所有人知道。我们没有罪。

可这次夜谈后不久,蓝妮儿便死了。说是她赶牛群上坡吃草时,没看清脚下的路从山坡滚落摔死了。这话村里的人都当笑话听。

那山坡蓝妮儿爬了二十年,是她闭着眼睛都能自如上下坡的程度。况且山坡距离崖边至少有200米的距离。没看清路滚落山崖的说辞,不过是为了掩盖蓝妮儿死亡真相的蹩脚笑话。

听闻蓝妮儿死亡消息时,沈清没有哭。她只是愣了片刻,便又继续干起了手中的活。

那天深夜,沈清回到老屋与刘姐并排坐在地上时,刘姐红肿着眼睛,从怀里掏出了一张皱巴巴的信纸递给沈清:我识字不多,这个给你。你来写信,就说我们是清白的是被迫的,我们……

刘姐垂着头想了半晌:总有一天,总有那么一天吧?反正,你要活着等到那一天。她说着又从怀里摸出沈清送她的簪子:这你拿着。等到了那天,就当了买邮票。

刘姐的反常,沈清是在第二日正午,听到她坠落山崖而亡后才回想起来的。刘姐替代蓝妮儿上坡放牛,死在了蓝妮儿跌落的同一个地方。两具尸体交叠着卡在乱石之间,沈清呆滞的看着,也想往下跳,却被人硬拽了回来。

她瘫坐在扎人的青草地上。想起了前一夜刘姐嘱咐她写信时说的话。你要活着等到那一天。

刘姐说的是你,而不是我们。早有预兆,可她却没有发现。一阵强烈的悲痛涌了上来。她仰起头再不管不顾,只抬起双手一下下拍向胸口嚎啕痛哭。

到此便结束了。

厚厚一沓泛黄的信纸,都只有写信人地址。而每一封重复的内容后,都是一句无奈的结束语。我还是不知道该给谁写信。每一封都是如此。

除了,放在信堆上,破旧盒子里她写下的最后一封信。盒子里除了尾部镶嵌红豆的簪子,如晚秋落叶般枯萎的信纸和写满号码却又被行行划掉的小本外,还有她写下的最后一封信。信的末尾,是一行被墨水洇花的字迹。笔尖穿破了信纸,似乎带着她的愤怒。

没有人在乎我们。

那墨水晕开的黑色小花,一如姨姥姥数十年如一日的黑色衣裙。便像在致哀。

而她终日在阁楼忙碌的事业,被所有人厌恶嫌弃可她却坚持奋斗其中的是什么。我心中终于明了。

窗外已完全黑了下来。我愣愣的坐着,一瞬间想起了许多从前未曾注意的细节。

大概是从我十岁那年开始。身为记者的父亲便总与姨姥姥一道出门三五天。而每到那日,姨姥姥总是穿戴整齐插上那只尾部镶嵌红豆的簪子。满怀期待的出门,失魂落魄的回来。十年如一日。

我曾听到过爸爸在厨房跟妈妈小声说:他们不肯道歉,我们也得不到支持。有同样经历的不愿承认,报纸也不愿刊登。没法子了。

没法子,姨姥姥就在没法子的情况下坚持着。趴在狭窄的阁楼夜以继日的写着信。一遍一遍将从前的伤口揭开化作笔墨。

我呆呆地盯着那行字看了良久,然后起身坐到床上,用桌上座机拨通了本子上的电话。

不是空号就是忙线,挨着下去,电话终于被接通。

还未开口,便听到对方带着愤怒的咒骂,声音尖酸刺耳,震的我脑子一片空白,只听清了最后一句:你不知廉耻不怕丢人,你甘心做个人尽皆知的荡妇,可她已经死了,让她干干净净的走行嘛!

嗡嗡的声音伴随那阵空白许久不散,我看着本子上被划掉的排排数字,似乎都在晃动着叫嚣着,在姨姥姥拨打的瞬间将她向死亡拉近一点。

所以我说,姨姥姥绝对不可能自杀。

我知道了周围所说的丢人是什么,我知道了姨姥姥一生都在追寻什么,我也知道妈妈不愿让我知道的过往是什么。

可我不明白。现如今的挫折与从前的痛苦相比不该是一文不值的吗?为什么那时能熬下来的痛苦此时却变成了必死之局?我抱着头想啊想。

她为什义无反顾的坠入大海,我还是想不明白。窗外燥热的空气,让我于阁楼闷了一天的脑袋开始疼痛。我起身,准备下楼喝杯冷水清醒一下。

厨房还亮着灯,妈妈在里面刷洗着碗筷。我站在外面等了一会儿,直到她从厨房出来,我才与她擦肩进去。可直到我已将冰凉的果汁倒入杯中,门口还是没有响起离开的脚步。

我侧目望向她。她看着我,似乎压抑了一天的好奇心再控制不住,终于开口:知道她为什么死去了吗?

我望着她因为好奇而变得明亮的眼睛。突然之间,心中的乱麻解开了。我知道姨姥姥为什么会在一切痛苦结束后的今天,仍选择跃入大海了。

她不是自杀,即使那日黄昏的确是她义无反顾地跃入大海。可逼迫她的却是身后万万千千被颠倒的黑白和世人的遗忘与冷漠。

因为愤怒。

我转向妈妈,直视着她毫无感情波澜,同大部分世人一般只充满好奇,妄图看热闹的眼睛:因为其他人不愤怒。

发布于 2022-09-24 15:0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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