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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痕》
文/总得尘非
现背 全文+番外 共3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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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感谢奶包在我的十八岁给予我很美好的一切,我会爱你们。
00
时间中的你仍揣着那把旧吉他
Si gaan zung dik nei jing ceoi naa baa gau gat to
倚着夕阳唱我爱你啊
Ji zoek zik joeng coeng ngo oi nei aa
下辈子见吧
Haa bui zi gin baa
下辈子见吧
Haa bui zi gin baa
01
十二月的上海终于降下了第一场雪,气温跟着骤降了好几度,明明昨天还穿一件毛衣就去上班,今天就连出门取个快递都得裹着棉袄全副武装了。
本来是没什么东西要取的,结果早上刘姝贤的弟弟打电话给我,说是给我寄了件东西,神神秘秘的,问他是什么,他在电话那头缄默了很久,最后说话的时候难掩声音里的颤抖:姐姐给你的。
大清早的,出了快递站后小区里没什么人,我捧着足有小臂那么宽的快递箱,脚陷在堆了一夜的雪里出神。
该怎么说呢?关于下了一场雪后真正到来的上海的冬季,关于我听到他弟弟的话后一瞬间的失神,关于刘姝贤。
从来都很难言。
在楼底下最后深呼吸了一次,冬天冰凉的空气被过入到肺里游走一番,凉丝丝的带到室内,我索性连暖气也懒得开了,慢吞吞地到厨房倒了杯温水灌下去,才坐在沙发里端详那个快递箱。
从前也是这样的,刘姝贤几箱子几箱子地买快递,嘱咐我下班后顺道从驿站里拿回来,后来左右手都拿不下了,她特意网购了个小推车放在驿站寄存,我晚上推着回来,她早上带出去。
快递拿回来了,我是不会拆的,我俩分工很明确,我把快递带回来,她来拆快递,顺便伺候躺尸在沙发里的我。
稍微感觉到有一点儿冷了,我才回过神,从抽屉里摸出剪刀,把快递箱拆开了。
几层的快递,里面包的紧紧的,手法略显粗俗,一看就是她弟弟随手乱包的,好在运输途中没怎么挤压,最里边的那条围巾和一个小方盒才没有损坏。
我把围巾放到一边,拿出那个小方盒仔细瞧了瞧,盒子跟我手心差不多大,跟围巾一样是米白色的,绒面,中间有一条细缝,估摸着是磁吸的。
到了这时候,我心下恍然,一个想法冷不丁地冒出来,好像知道里边是什么了,但是手跟粘在盒上一样,没法儿打开,捏着方盒的指尖突突地跳,是我心脏跳太快的缘故。
后来不知道是碰到哪个按钮了,这方盒啪嗒一声弹开来,露出里边的那枚戒指,顶上嵌着的那颗钻石在客厅落地窗的自然光底下显得很通透,甚至戒指的内圈还刻着英文的一生一世,被我不经意间瞥到了。
脑子里的某一根弦突然断裂了,连带着整个人都死了机,我在极为慌乱的情况下扭头望向窗外,雪还在大片大片地下,空调外机上堆的厚厚一层亮白色有些刺眼,刺得眼睛又酸又胀的,想哭。
我深吸一口气又吐出,抿起唇看着吐出的白气萦绕在微微发着抖的指尖,最后慢慢散开,尝试着把戒指套进右手的无名指上......很适合,是我的尺寸。戒指套在手上凉丝丝的,我盯着它,突然觉得好荒唐啊,真的很荒唐......刘姝贤的弟弟告诉我,这是她十年前买的。
十年前我还只有二十三,我们才从悠唐到嘉兴路不久,我才跟认识了五年的她表白,我们挤在没有沙发的,狭小的宿舍里畅聊未来,猫的呼噜声平稳又助眠......
十年对于很多人来说是一个极美的概念,而于我来说,它是久远的失去,久远的失去一个人,从下意识发出却收不到回复的微信开始,到最后只剩回忆还在支撑我苟延残喘。
怎么就十年了呢?
我兀自摇摇头,余光瞥到那条围巾,最终还是拿起来暖暖和和地给自己围了两层,围巾两端用线挂着的小球长度正好可以用手把玩,毛茸茸的很舒服。
刘姝贤真的是一个笨蛋,我想,现在谁还会喜欢这种看起来就很幼稚的款式啊,我已经三十三了,不再是二十多岁的小青年了。
她是世界上最笨的笨蛋了,记性还特别差,出门老是忘带钥匙,然后在电话里可怜巴巴地给我说在家门口等我,我总是骂她要是我碰巧也没带钥匙,咱俩就得住桥洞去,结果下班赶回家看到她在楼梯口坐着还是心软。
每到这时候,刘姝贤就笑盈盈地站起来,把头搭在我肩膀上,手顺势搂住我的腰,跟哄小孩儿似的把我揽在怀里揉我的脑袋,语气带着点撒娇:胡晓慧儿,我下次不会了。
刘姝贤的怀里总是暖融融的,每次她这么抱着我,我都得大口呼吸她身上柚子的清香,她知道我永远抵抗不了她的拥抱,仗着我有这点儿软肋才敢这么肆无忌惮的一犯再犯。
我深吸了口气,当然是不会闻到柚子清香的,什么味道也没有,屋里空气干涩得紧,过到喉咙里有点儿痒,让人忍不住想咳嗽。
这么一咳嗽,泪跟着就掉下来了,大滴大滴砸在玻璃茶几上,我愣了一下,拿手去抹,最后越抹越多,手心手背都是咸涩的泪。
可能是太用力了,茶几被我手上戴的戒指划出一道白印子,我想着,这是刘姝贤和我一起挑回来的茶几,她说的玻璃的好看,现在这么被我一划,就跟铜器上了锈,再难修复了。
想到结尾又是一愣,最后惊觉目光在这个屋子里都没个落脚点了。
全都是我跟她的回忆。
电视柜是她上网淘回来的,组装的时候我满屋子找螺丝刀,她坐在地上读教程,看到我手忙脚乱的在翻抽屉,撇着嘴开玩笑说真是啥也指望不上你,一翻身起来就去找对门的老夫妻借了个。
结果人家听说后连带着送了我们一整个工具箱,刘姝贤不好意思,某一次回山东老家带了一大堆特产送给人家,一来二去的也就熟了,人老夫妻还夸我俩面善,一定能活得很长久。
沙发是刚拿房的那会儿一起去家具城挑的,那时候是大冬天,我俩跑了大大小小的装潢公司,装修已经花了不少钱,沙发就挑了个相对便宜点儿的,能用就行。
那时候的冬天,我缓缓地想,比现在要暖和多了,尽管我们没有什么钱,在屋里连暖气都舍不得开。
真的,暖和多了。
每天晚上喝了牛奶刷完牙倒头就睡,两个人赤条条的躺在新买的两米大床上,裹着被子嗅闻冬天阳光冷冽的气息,然后感慨还是春天好,春天太好了,等到春天要重新晒一床被子。
我说我要买粉绿的枕套,粉绿的被套,然后盯着刘姝贤的眼睛示意她回答,她啧了一声调侃会不会太土了,别吓到其他邻居。
结果没等我反驳自己就败下阵来,搂着我的腰把我揽进怀里,笑着说:你这么可爱,当然什么都依你。
我捏捏她腰上的软肉,不甘示弱:你也很可爱呀,在我这里一直都很可爱。
这么着,我给你算算,她开始掰手指头,你是我们家大可爱,岁岁暖宝和小狼是第二可爱,我第三。
我说你这话是不是好早以前说过,你这属于废物利用,欺骗我的感情!刘姝贤就开始笑,笑声跟抖落的弹珠似的,惹得我跟着她一起笑,等到笑够了我们再牢牢地拥在一起,像卡紧的齿轮一样严丝合缝的,用体温为对方取暖,然后忍不住接吻。
她的唇我太熟悉了,身体也熟悉,每一处皮肤都经由我的手掌触碰抚摸过,有时候我觉着我是一只麻雀,她的身体是我构筑的巢。
我躺在我的巢里,真诚又热烈地吻她,然后迟钝地反应过来,无论是从前在中心也好,毕业后搬到新家也罢,我甚至可以去流落街头,只要刘姝贤还握着我的手,只要还握着我的手,那么哪里都可以是家的。
我曾经,是真的真的,有在想一辈子。
但这已不可能。
02
雪停的第一天,我坐车去见刘姝贤。
彼时车子很平缓地驶在路上,人行道旁种的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蔌蔌地往下抖雪,打在行人肩头又被手拂掉。
我望着窗外发呆的空当,车突然靠着路边停了,司机师傅接连对我说对不起,跟着他下车一看,前边的车胎不知道什么时候爆了,扁扁地塌在地上,看样子是不能继续工作了。
我跟他面面相觑了几秒后他让我把订单取消了,我只需支付平台违约金就行,这段路算他送我的。
本就已经快到了,我心里过意不去,到处翻口袋,依稀记得这件衣服里留了几百块钱,终于摸到后跟他商量了一会儿,一股脑儿地塞在他手里。
他操着一口塑料普通话给我道谢,抖着胡茬感激道:妹子,您心真善,好人长命百岁。
我边走边在心里琢磨后面这半句话,越琢磨这六个字越像一把刀,在我心口划了个不深的口子,不足以致命,但是永远在流血。
胡晓慧!
我打了个激灵回过头,远远看见一个身穿黑色羽绒服戴线帽的人站在树底下,给树上掉下的雪砸了一通哎呦了一声,骂了句脏话才往我这边走。
近了一看,原来是马老师。
她把帽子取下来抖掉上边的雪后重新戴上,搓着被冻得通红的手走到我身边,眉一挑:刚刚就在叫你了,咋了,毕业了不打算认我老马了,非得我吼一嗓子?
我连忙摆手分辩道:不是,不是,刚刚在想心思。
看你紧张的,开个玩笑,她慢腾腾地往前挪步子,这是去哪儿?都到郊区来了。
去扫墓。我答。
她在前边顿了一下,很快把话题岔开了。我也不着急,今天难得给全体员工放了个假,我也没事要去公司处理,索性就亦步亦趋地跟在马老师旁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她闲聊,扯些家长里短。
她说到她女儿,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从我这个角度看过去,能看到她左半边脸上深深的笑纹,还有倒映在街边橱窗里瘦小的身形。
明明还是一样把手背在后边慢悠悠地走路,还是一样微微的驼着背,我却觉得,马老师变了。
笑着笑着,马老师低下脑袋摘掉自己的线帽,略微有些发白的鬓角和一缕银发暴露在冬日的阳光底下,岁月的镌刻在她的发上很显眼。
再抬头的时候,笑容里多了些无奈,还有一些深层次的情绪难以抓住,体现在她不停搅动线帽的双手上。
她跟我说她女儿想唱歌跳舞,想上舞台,想当偶像,末了叹一口气:我......反对她当偶像,这份事业太累了,吃力不讨好,没有运气一辈子都得窝在练习室、剧场里,连正经舞台都没有。
我终于知道马老师哪儿变了,她跟我一样,身上再也没有年轻时候那种不要命地往前冲的劲儿了。
明明曾经信心满满地说过要打造中国第一女团,在练习室里帮我们扒舞,趁着排练的间隙开些不轻不重的玩笑帮大家缓解心情......
说到后来,她又连连摇头:晓慧,我不是在说你们......我只是更希望她当一个普通人,平凡地活着就好了,上班下班,就算苦点累点,也总比吃青春这碗饭好。
我手心在口袋里捂出了汗,拳头捏紧又松开,欲言又止了很久,最后只能沉默地点点头。
是哪一天来着?我低下头默默思索起来,很突然的就毕业了。
跟众多同期生一起举办毕业公演,最后上一次大MC,读粉丝的寄语,更换毕业照,击完掌之后大家一起去吃散伙饭。
饭桌上很多人都跟宣泄一样往肚子里灌啤酒,醉醺醺地聊在公司的八年,边碰酒瓶子边憋眼泪,不能喝的以水代酒,也跟醉了一样摇头晃脑,好像这样就能掩盖还清醒着的事实。
段艺璇的嗓门还是大,举着墨绿色酒瓶腾地一下站起来,眼妆已经花了,泪还挂在脸上,大喊着:青春无悔!往自己嘴里灌酒,灌一半漏一半。
要是那时候有人推门进来准得吓到,这包厢里的哪里是一个女团啊,趴桌子上的、打电话给自己父母哭的、沉默不语的......
我是什么样的来着?尽管已经记不太清了,但当时的温度还是完整地保留了下来——包厢里立式空调开得特别猛,十六度,我坐得离出风口不远,到最后半边身子都给冻到彻底僵硬了。
我还记得我用冻得僵硬的手指给刘姝贤发微信:明年你一定哭得特别惨。
她给我发了个加油鸭表情包,牛头不对马嘴地回复我:吃完饭等我来接你o( ? )o
我当时觉得她避而不谈,一定是心虚,果然一年后想法就得到了应证,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饭后我们东倒西歪的互相搀扶着最后圆了一次阵,本来是要在舞台上圆的,但是已经没有这个队伍了。
大家心照不宣地围成一个圈,像之前在后台做过的无数次那样手牵着手,手掌交叠相握在一起,温度传递的瞬间张怡哎哟了一声,然后凑在我耳边小声说:你手好凉。
她的手暖暖和和的,稍微有一点干燥,很紧地握着我。
张怡手心的温度一下子把我拽回了从上海到北京的最后一场公演,剧场的灯光泛着老旧的黄色,舒缓地打在B组每个人的脸上,又被睫毛筛下一片阴影。
我总比别人迟钝那么一点儿,直到结束时大家哭得稀里哗啦的,才发觉天南地北的,我们马上要分开去往不同的城市了。
年龄还小的时候只知道哭,总以为哭能带走一切烦恼和忧愁,带来温暖和理解,总以为只要哭了,就能得到同情,事实就会改变,我们大家就不用分开了。
然而之后,连XII这个队伍都没有了,五期生也只剩下十几个了。
一想到这个,我心里就有点儿酸涩,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又被我仰着头硬逼回去,我觉得自己好狼狈,但又不能让别人看出来。
Team xii never say die!沉默了一阵过后,张怡清脆的声音跟涟漪一样在空气里扩散开来,准确传到每个人的耳里,大家心照不宣地,用不把屋顶掀破不罢休的力气大喊:team xii never say die! tean xii 无可替代,我们是SNH48 team xii!!!
梦想告一段落了,我看着昔日的队友个个满脸通红,突然发觉这可能就是最后一次团聚了,往后就是真正的各奔东西。
有的人要坐车回老家,而有的人留在上海创业,连接彼此的仅剩的五期生的纽带,好像也在毕业后成为了过去式。
梦想支撑着我们这群人走了八年,普通人坐在桌子前拼命刷题,我们在排练室里一遍又一遍跟着歌曲对节奏,每天都在不停地催促自己向前走,好像只要一停下,就会被无形的巨手拉下悬崖。
然而熬过了这八年,我已不再年轻,不再热血沸腾,偶尔看到膝盖上的旧伤也会嘲笑自己不值得。
何必呢?什么都没有啊。
等再过几年,我脸上都爬满皱纹了,再也跳不动了,新鲜血液又流入市场了,也就被遗忘了。
马老师说的,我现在不得不认同。
但我还是很庆幸,我在这条河里遇见了很好的人,留下了最美好的回忆。
像是五期生一周年在公司做的采访,我对着摄像头和staff说,我最幸福的时候,是在上海的最后一场公演和在北京的第一场公演。
又像是那一次我和段艺璇在最后一次圆阵的尾声里无意中对上眼,她冲我笑一下,我就知道她要干什么,我们颇为默契地藏在人群里,一起笨拙又赤诚地小声念b队的口号。
唉!你走神了,晓慧。马老师拍拍我的肩膀,等我如梦初醒似的啊?了一声,她盯着我看了良久,最后无奈地笑起来。
反正也没指望你听,人老了就是喜欢絮叨,你就当是听了个故事吧,毕竟我早已做好决定了,她神色温柔,能怎么办呢?如果这是我女儿的梦想,我这个当妈的,怎么样也得支持她。
完了又拍拍我的肩膀,指着红绿灯说道:我要左转了,不是一个方向,就走到这里吧。
我们互相道别,都过了斑马线了,又听见马老师在后边叫我。
我回过头,看见马老师倚着红绿灯朝我点头,背景是形形色色的人群,街角一家面包房的门口摆了两棵巨大的圣诞树,上边挂着的小彩球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光。
她紧了紧羽绒服,嘴巴一张一合的,最终什么都没说出来,用手指着手机示意我去看。
我打开手机,看见马老师的聊天框里安安静静地躺着一大段文字,应该是在我过马路的时候打下的。
她说:孩子,或许你知道金枪鱼吗?这种鱼一生都不能停止游动,一旦停下来就会因为缺氧而窒息死亡。
其实人也是。为了讨生活,为了让自己看上去完整、体面,为了许许多多,钱啊、爱人啊、事业啊......只能不停地往前走。
很多东西最后都将化为尘埃,化为记忆,而我们只能不停地向前走,生命就是如此,你大张旗鼓地宣扬你要停下,它以一种决计不会回头的姿态悄无声息地往前走。
我抬头看向马老师,她的身子瘦削单薄,影子被下午的阳光拉得很长,好像要一直延伸到天边去,她摆着手示意我走吧。而我却透过她的身影,透过她微红的手心,看到早已化为记忆的八年舞台生涯。
我还看到,某一年的圣诞节,刘姝贤穿着黑色的羽绒服傻站在马路边朝我招手,街角那家面包房的门口摆着两棵圣诞树,上边挂的彩灯在夜里亮着五颜六色温和的光。
我知道的,我怎么会不知道她在旁敲侧击的提醒我放下。
我有时候也会想,要是我跟刘姝贤只是普通的同事、室友关系就好了,那么我大概不会像现在这么难过,不会被身边的朋友唠叨着你变啦,不必再费力掩饰突如其来的走神。
可我们在一起六年了,我已经在无形中把刘姝贤这个名字烙在我的生命里了,现在叫我放下,叫我把这个名字擦掉,无异于用烧得滚烫的刀剖开我的肌肤,把脊椎骨一节一节取出来掰断,直到身体没了支撑彻底散架。
想到这儿,我给马老师发了条语音,饱含苦涩的,无奈的,嗓音沙哑,连我自己都没有发现。
我说:马老师,其实我也早就做好决定了。
我没法放下,没法割舍,她早就是我身体的一部分,割舍她就相当于拆掉我,我一直知道的,我只能记她到永远,只能记她到生命再也走不动,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也只能这样了,再没别的方法。
话音落下,扯出一声叹息,跟着不知道什么时候飘扬而来的雪一块儿消融在泥土里。
03
冬天还是不好的,春夏秋的叹息与思绪不会像冬天一样被冻在雪里,不会在被冷气挤压摩擦后漫散在空气中,不会叫人打眼一看,鼻子一嗅,就知道我在想些什么。
胡小姐九月份是不是来过一次?
我嗯了一声,看向管理员两截略微发白的眉,又低下头提起被握到发热的塑料袋,来过一次了。
他往我还空着的手心里塞了个小小的圣诞树钥匙扣,眯着眼睛,笑纹很深:给我孙女买的,多买了一个,送给您了,末了,又添一句,这不,快到圣诞了,提前祝您圣诞节快乐。
我鼻子一酸,欠身跟他道谢,钥匙扣被紧紧捏在手里硌得手心生疼,没有什么话说,我最后看他一眼,跟他道别,往雪上走,新下的雪铺满了整条羊肠小道,清一色擦得发亮的黑色大理石墓碑,刘姝贤在第三排的边角位置,旁边是一棵挂了雪的橡树。
我默数着步子,一步一年,第十步走到她身边,站定,却还隔了一臂距离。
这一臂的距离在冥冥中产生了一条看不见的线,隔开我与刘姝贤,我跪在线外,膝盖陷进雪里,潮湿不一会儿就浸入早年受伤的关节引起阵痛。
我轻笑了一声,还喊我最爱叫的昵称:老刘。
好久不见,刚刚在来的路上车坏啦,你猜怎么着,我下车的时候看见马老师了,她叫的我,不然我都没发现。
她老啦,头发都白了,也没以前那么爱拼了,我从塑料袋里拿出好些小玩意儿,还有好多刘姝贤爱吃的一一码好,再跟她唠嗑,她说不想让自己的女儿也干我们这行,吃力不讨好的......你猜怎么着?
一听她这么说,我就想起六期生毕业那会儿,你哭得好惨啊,回宿舍的时候你突然来了一句——啊,我一板一眼地学她的模样,先歪头,再皱眉,终于熬出头了——
真是的,生怕我不知道你在掩饰你很难过一样,爱哭鬼。
......
......
你......你看见我了吗?刘姝贤,你能看见的吧。
我,胡晓慧,前几天多了一个身份,当当!我扬起嘴角,举起戴着戒指的右手给她看,看,我是你的妻子了。
那颗钻石在白日下熠熠生辉,光跃进我的眼睛里呈纯白色,双眼虹膜中在那一瞬间像电影回拉,无数张刘姝贤的脸重现,掠过。
唯独在某一帧,暂停。
深蓝泛紫的夜空繁星如沸,刘姝贤的身影在夜里,在远处交相辉映的城市灯火和暖黄色的车流里好漫漶,我看着她,像相机缓慢变焦的过程。秋天的台北不冷,她还是为我披外套,然后定定地看着我,看着看着,握着我的手眯着眼笑。
胡晓慧儿,等你毕业后我们再攒一些钱,在台北领证吧?
她语气里满是对未来的憧憬,望向我的眼神清澈又坚定:最多十年,等你三十三岁,我来娶你,或者......你娶我也行。
她说完这句,拉着我的手好快地下坠,我们坠下台北101离地382公尺的观景台,坠离那个于我一生来说最美的夜晚,坠到冷气弥漫穿大衣御寒的冬季,然后她放开我,孤身投入坟墓。
我跪坐在雪地里,围着十年前她给买的围巾,只能注视她走入坟墓,恍惚间又看见她转过头,留着一层薄刘海,高马尾像流星划过夜空的痕迹,手掌向上摊开,要抓住我。
我伸出手,刘姝贤就像每一次我们外出逛街,在没有摄像头的角落里一样,握紧我的手。
她用另一只手给我抹眼泪,咧着嘴笑:胡晓慧儿,咋哭了?妆都花了,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锅灰糊脸的猫崽子你知道吧。
又一指我码好的小零食:给我带什么啦?
屁。
你有毛病吧你,给我带屁——诶,怎么没有葡萄果昔!
我一吸鼻涕,跟她撒娇:去的时候卖完了~没有了,哎呀你就喝这个吧。
她突然转回身,发尾随着她的动作飞扬起来,好像能扫净天上的云与雪,扫出一个亮堂堂的人间,阳光打在我们的身上,她变得透明,而我踉跄地爬起来,举起手试图为她遮光。
我越过很多个场景去凝望她,亲吻的,拥抱的,哭泣的,再瞧见她微红的耳朵尖以及被我手掌阴影包裹住的小半个肩头,那些都很慢很慢地,跟着我呼出的白气一起,消散在空气中。
我注视着手掌投下的阴影最终打在墓碑上,心里泛起一阵酸涩的小泡泡,胀了又破,最后跟海似的,在心里翻涌撞击,撞成空白,撞成一粒种子,在心里发芽,最后长成一整片的白色满天星。
我把在多年以前的那个夜晚,被不确定,胆怯以及自卑压下去的回答,相隔十年说给刘姝贤听。
你来娶我吧,我嫁给你。
尽管我知道,不会有答复了。
04
工作的时间过得飞快,一眨眼就来年了,一个人过完圣诞,再一个人过完新年,等到树上开始抽新芽的这一天,我嗅闻着即将来临的春的气息,收到张笑盈剧组杀青要回上海的信息。
说起来,大家毕业后都有了安稳的工作,张笑盈留在公司拍戏,陈倩楠不安分,捎着张怀瑾回北京闯了一闯,这几年也逐渐好起来了,我和刘姝贤这种走哪儿到哪儿的,就在上海定居,她考了个教资,戴黑镜框去教学生去了,我做自媒体,发展了几年,也有了个规模不大的公司。
话题扯远了,那时候我走在街上,陈倩楠在群里艾特我,给我发消息:胡老板,你可得到啊,kona好不容易回来这么一次,得请客吧?
我蹲下逗弄一只流浪猫,用单手打字回复她:那陈老板的店儿不开了?
陈倩楠弹过来条语音通话,背景音有点儿吵,但压不过她的大嗓门:唉~小店今儿打烊,打烊,关门!歇业!不干了!张怀瑾——你歇业吗!?
我猜想陈倩楠是把张怀瑾一把子揽过来了,以至于张怀瑾的声音里还携着微弱的风声:晓慧我跟你说,她就是想苏杉杉了!
你怎么净说大实话呢?
那还不是你表——唔,别捂我嘴。
好啦好啦,你们,我拿肩膀夹着手机,两只手抱起那只毛色纯白的小猫,顺势坐在台阶上吐槽她们,三十好几的人了,怎么还跟个小孩子似的。
那边就开始吵起来,两个人的声音和背景音混杂在一起,我歪着脑袋边笑边听她们吵闹,猫缩在我怀里很安静,脑袋顶上几根立起的毛发稍微一吹,就小幅度地抖动起来。
然后柔顺地趴下去。
我盯着猫脑袋看,耳朵里满是陈倩楠欠揍的语气,倏忽间就想起她和苏杉杉——也许是俩人早就有这个想法,恰巧在我们几个朋友的一次聚会中被无意提起,她心有不甘,年纪和酒带她找到个宣泄口,电话很顺利就拨通了。
一方低了头,另一方给了台阶,她顺理成章地接受,她自然而然地放下。
据陈倩楠本人透露,她第二天邀请苏杉杉去迪士尼,周围的人群汹涌又嘈杂,半夜的烟火足以照亮彼此的脸庞,她就在那样的一个场景下对苏杉杉说:还好,不算太晚。
可惜的是,这些陈年旧事早就跟着时间远去了,现在由我再回想咀嚼起来,在当时彩色的画面,难免变得苍白。
晓慧,你看她,又扒拉我!陈倩楠在那头话音里带笑。
怎么啦?没开摄像头,我这边看不到~
感情淡了,感情淡了,明天见不到我了,再见,再见。
好~
胡晓慧你挺绝情啊,要张怀瑾不要我是吧,行,可以。byebye.
那边挂了,我就收好手机,从包里摸出袋小饼干,一半自己吃,一半喂给猫,再揉揉它圆滚滚的大脑袋,边感叹这年头连流浪猫都这么亲近人了,边琢磨着订饭店的事儿。
最后一拍脑袋,在家吃吧。
吃完还能凑一桌麻将,就是饭后收拾累了点,也没多大事。
消息发到群里后把怀里的小懒虫卸下来,站起身拍拍身上蹭到的灰,视线所及的地方都被铺满了落日橙红泛金的光芒。
这些光质地温和柔软,落在身上能把身体变得很年轻,一年轻下来,疯狂奔跑的欲望就从心底喷薄而出,还没反应过来,脚已经先迈了出去。
我笃信我永远都会记得那一天。包括记得那天傍晚如潮般奔涌的夕阳;经过的每一个红灯在近视的作用下成为一个个小而红的色块;腰部被紧搂着,透过衣物能感知到刘姝贤温热的体温;心跳声和她细腻温和的嗓音重合,被迎面而来的风吹得零散......
这些记忆在脑海里无比鲜活,鲜活到我出现幻听,听见她在我后边唱歌,声音干净,尾音上扬。
速度七十迈 心情是自由自在 希望终点是爱琴海......
我怎么忍心回头打破这一切,只好假装她在同我一起奔跑,只是落后我一丝罢了。
全力奔跑 梦在彼岸
我们想漫游世界 看奇迹就在眼前
等待夕阳 染红了天 肩并着肩 许下心愿......
那首在秋天的傍晚,刘姝贤跟着晚风唱出的歌,又被我在冬末翻找出来含在嘴里,它带着市井小摊明旺炉火炙烤的烟气,很辣眼睛,尝起来却是咸甜口的,吞进肚里暖和得紧。
于是我停滞,又前进。
进出超市不过三十分钟,提着大袋小袋肩膀上还挎个包,我本着能省就省的原则,没舍得打车也腾不出手,走了半小时夜路到家,七点多了。
随便吃点儿再洗干净躺到床上玩手机,看到微信跳出的99+顺手点了进去,入目的是陈倩楠刷屏的表情包,这群人原本到晚上就特别活跃,恰逢张笑盈明天要回来了,刷屏的刷屏,到最后干脆在群里打了个视频通话吵翻了天。
老废物乐园......呜呜。
一点进去就听见张怀瑾的呜呜声,我噗嗤一声笑出来,顺便把床头灯打开好让她们看清我的脸。
哟,晓慧儿这是叙利亚去了?这累的,你瞅瞅,张笑盈看见我,颇为夸张地张大了嘴巴,都没人样了哈哈哈。
刚好你来了,我有一个消息要宣布。她在屏幕那边咳嗽了两下,表情严肃。
那就是——啊——
陈倩楠插过嘴来,打断了她:明天再宣布。
那就是——明天再宣布。话音落下,张笑盈还不忘眨眨眼睛,表情臭屁的要死,手很夸张地捏了个兰花指,摆在下巴处左右移动。
喂喂喂,要不要这样啊,kona你吊人胃口,我切一声,再小声嘟哝,真没意思,亏我还想好好招待你。
我可听见了啊,咳咳,她又起范儿,声音压得很低,几乎是用气声在说话,那就是——我——要——结婚了!
跟谁你猜到了吗?苏杉杉看热闹不嫌事儿大,说完又不知道对着谁在抛媚眼。
我楞住了,还在缓慢地消化着张笑盈要结婚这一消息,没听见苏杉杉说了些什么,直到张笑盈痴痴地笑起来,才回过神。
我要和刘洁结婚啦,她说,紧跟着又补充,在五月份,春末,海南。
Kona......要结婚了?
我反应了好一会儿后才想起来,刘姝贤走后的第二年,同性恋在大陆合法了。
合法的那天我给公司仅有的六个员工放了一星期的长假,自己照旧去打卡上班,满街道的彩虹旗帜,走在路上跟做梦似的,大脑很迷糊,好像身上的一切都不属于自己了,好像......眼睛一闭再一睁,就能回到还在公司,还在宿舍的那段日子。
再然后,路上每一个清瘦的身形都像她,穿黑风衣咬着糖葫芦的;穿JK,绑着她喜欢的心脏地震家的领带的......以前觉得小说里的看谁都像你不过是一个噱头罢了,现实里怎么可能有人会这样,直到那一天我走在街上才发觉,人是有错觉的。
嘛,晓慧你什么反应啊,都不说点儿什么,恭喜恭喜之类的?陈倩楠在屏幕里头拨了一下略显凌乱的碎发,脸上带着惯有的笑容,露出一口整齐的大白牙。
我往床中间挪了挪,脚伸到还没被体温焐热的被子里,就跟踩在了软软的雪里一样,然后祝贺她。
恭喜,恭喜你,kona。
我去看张笑盈的脸,这才注意到她哭过,眼妆已经全花了,听了我的话后嘴角咧的幅度很大,脸上的五官都洋溢着幸福:谢谢你,晓慧,我觉得现在真好啊,现在真的很好,以后会更好,我们所有人都会更好。
像挑中快过季的莲蓬里最苦的那一颗,从咬开的那一刻就开始苦,好不容易嚼碎过到食道里还带点干涩的感觉,我缓了一会儿,慢腾腾地附和她:是啊,现在真的很好。
比以前好多了,比那些浑身是伤,昼夜不分的日子好多了。
但若是细嚼慢咽起来,一熬过那些苦,莲蓬子会回甜,那么就还是从前好。
思绪与逐渐回暖的温度蔓延了一夜,早上起来却不由分说地下了雨,光脚踩在木质地板上,有种还没入春,就迎来秋天的错觉。
麻木地走到卫生间洗漱,看着镜子把自己都吓了一大跳,镜面里的自己熬了个大黑眼圈出来,可能是年轻的时候太用力熬夜,过了这么长一段时间,终于开始反噬了,一熬夜心脏就狂跳不止,我站在镜子前缓了一会,任由心脏的跳动扯出一些思绪,刘姝贤要是还在,知道我通了个宵,肯定得骂我,骂我脑子跟个玻璃球似的,没褶。
做自媒体这行,加班太多,一来二去的,熬夜就成了习惯,比做偶像那会儿熬得还要晚,通宵修文案是常有的事,无非就是第二天下午坐在办公室里就开始没完没了的打瞌睡,跟快过冬的狗熊似的。
我一开始以为自己是得了什么重病了,瞒着她去医院检查也没检查个毛病出来,最后忧心忡忡的半夜跟刘姝贤说起来,她给了我一个大爆栗,从此以后严禁我熬夜,时针一指到十点,准时热了牛奶赶我去睡觉,稍微迟了十几分钟,就开始跟个蚊子一样在我身边转来转去不停唠叨。
快睡觉去,睡觉去。
熬夜长痘,皱纹也会变多的,早上起来又不舒服,我来这儿是伺候你的吗?
麻溜的,信不信我抽你!
这人天生刀子嘴豆腐心,嘴上嫌弃着我熬夜熬成个黄脸婆,手上又帮我把工作做完,照例坐在我旁边边批作业边哄我睡觉。
她戴黑框眼镜特别好看,每晚她这么坐在桌子前,我都得看到累了再睡觉,还记得有一晚我兴致盎然的,想她在睡前给我唱一首《窗外》来听听,不许改词,要有感情的那种。
她唱到一半突然噗嗤一声笑了,然后道:胡晓慧儿,我们现在是有窗了,说到这儿,她顿了一下,止住笑意,但我不用去远方寻找未来了。
那时候刘姝贤拉开被子钻进来,特紧地搂着我,头压在我肩膀上,绵密的呼吸落在颈窝里弄得我有点儿痒。
她的声音一向有点儿低,用气声在我耳边说话的时候跟用羽毛挠痒似的,一直顺着耳软骨痒到心里,这声音特适合附在耳边说情话,但她特欠儿的用手拍拍我的肚皮,然后在我耳廓旁哈气:听这声儿就是个好猪,我的未来要靠你养活了。
刘姝贤在那一个晚上将我的手熨帖地放在她的掌心里,半是开玩笑半是认真地告诉我:想要跟你一起变成老太太。
我俩一起在阳台上织毛衣,她抛个飞吻给我,我到时候就这么恶心你,我那满脸大褶子的,不信你能亲我。
哎我俩演一下,提前体验一下老年生活。她啪一下坐起来,嗓音特意压得很低,为了模仿还吭哧吭哧往外出气,跟个破旧的老风箱似的。
前面那个!刘姝贤把我拉起来,拍我的肩膀,胡晓慧儿,哎呦,你怎么不等等我~我这老胳膊老腿的,哪能跟得上你呀。
哟,这不......这不老刘子嘛,怎么走这么慢?
我告诉你你别仗着你比我年轻四岁就横啊!你有本事今晚别回家你!
我就夜不归宿怎么了!我找村口的王大爷跳舞去,跳一整晚!
她两手叉腰,泄了气的皮球似的,满房间踱步,过了半晌,憋出来一句:小虎哥哥,人家要哭了啦~
我笑着拿枕头扔她:你怎么老了也这么恶心。
那你还不是看上了我~
以前眼瞎,眼瞎。
......她不由分说地探过来吻我的手心,手指落在我的腰腹处好痒,然后我们做爱,从卧室吻到客厅,直到天明,直到光像今日一样,透过纱质的窗帘,攀上沙发的一隅。
我坐在沙发里,想起我们在那个被薄雾包裹着的,简直与今日如出一辙的早晨,两具拥抱在一起的同样柔软的躯体,她搂着我,喘着气告诉我,等我们老的时候,或许也不用等到老了,我们会在某一年褪去同性恋的标签,成为大街上最普通的情侣,不会有人在意我们曾经是一个女团的成员,不会的。
时代永远在进步,永远在慢慢变好,我们现下所有的苦,都是为未来的甜做准备。
我嘴巴上嗲道刘姝贤你这油腔滑调的蛇,又在心里祈祷,祈祷她这一辈子都要平平安安的,我也要健健康康地陪着她走到最后,我们要平安顺遂地走完一生。
如果相爱的两个人彼此的心声能被听见就好了。
她就能在听见我那句话后笑着吻我胸口的时候,不仅听见我的心跳,还听见我隐藏在玩笑话底下最真实的情感——关于我爱她。
我想,直到现在也是这样的,我这种习惯性把爱放在心里的哑巴,除非憋到再也憋不住,否则永远不如刘姝贤热烈,不如她坦诚。
所以日后,也留得我自己后悔。
05
王炸!张怀瑾抽出两张牌拍在桌上,都说你们不行了,你抢着当地主干什么?她一指张笑盈,又笑道:还不是被我赢了,拿来拿来,愿赌服输啊!
Kona,叫花鸡欠揍。陈倩楠用手肘捅了捅张笑盈的胳膊,在她旁边煽风点火。
张笑盈是个一点就炸的脾气,立马着了她的道,撂了手里的牌就站起来:给你怎么了,我告诉你,这钱我结婚的时候你可得给我还回来!
眼看着两人就要在牌桌上掐起来,刘洁赶忙插进来把话头牵过,朝我的方向努努嘴:还打吗?菜上齐了。
恶狠狠地各自瞪了一眼后,她们俩把战局又发展到餐桌上,俩人毫不顾忌地开始扯对方以前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比如什么某年某月的守护天使,张怀瑾又虚又抠,点的沙冰不加冰,又比如Kona突发奇想,在海上找1,被po到口袋48上被聚聚们嘲笑了一通......
我歪着脑袋笑着去瞧她们两人斗嘴,瞧见她们互不相让的筷子、跟以前一模一样的笑容,冷不丁回到了二十多岁的时候,我们几个人,或许会多一些,一张不知道会坐落在哪个小饭馆里的方桌亦或者圆桌,菜被穿着艳丽的服务员端上来的时候还冒着热气。
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真挚的笑容,尽管那只是一次忙里偷闲的聚会——我们明天还得去剧场上班。
晓慧,你的手艺真是越来越好了。刘洁凑过来,一如既往地傻笑,笑出一些小皱纹,眼珠转向张笑盈的方向。
我谦虚地摇头,顺着她的目光去看张笑盈,笑着调侃她:是没你做的好吃的,让我瞧瞧,我们kona胖了几斤?
啧啧,脸圆了不少,起码得五斤左右吧?
晓慧!你怎么也跟着他们学坏了......
我捞过桌底的雪碧,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再倒进嘴里,碳酸气泡在口腔里炸开,掠过舌尖又辣又酸,把话题岔开了:最近怎么样?
刚才一直没说话埋头吃饭的苏杉杉突然插了进来:能怎么样,人逢喜事精神爽,洁洁~她挤眉弄眼的,终于可以跟kona结婚了,我看你心里都要乐出花来了吧?
诶,你怎么脸红了啊~她恬不知耻地又加了一句。
经她这么一提醒,我才发觉刘洁的脸少有的红了,从颧骨那儿开始,两颊都泛着微微的粉红,苏杉杉这句话就跟扔进茅草堆里的火星子似的,燎得刘洁整张脸都红了。
刘洁放下筷子,眼神在那边还吵得热火朝天的张笑盈身上来回游移,低下脑袋,吞吞吐吐地说:能跟kona在一起,真的,我觉得很幸运,一想到结婚以后,能一直在一起,就好像......好像在做一个不切实际的梦。
这个梦我做很久了。她低垂着眉头,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两瓣唇紧抿起来,过了一会儿才开口,话题转得生硬:吃饭吧,干嘛都看着我,吃饭吧。
我忽然就发现,她的这个模样,像极了毕业前夕她跟kona提分手后的那一次宿醉。
我父母不会同意的。刘洁叹出一口气,落在KTV包厢软和的地毯上,悄无声息。
气氛在她一杯接着一杯灌自己劣质酒精的影响下变得沉重,她说父母,说她不在意其他人的眼光,但是怕kona会难过,说到后来,喝的酒里都混着自己的眼泪。
我行,kona能行吗,我怕,我真的怕,我妈前几天打电话给我......她摇晃着墨绿色的啤酒瓶,液体在里面浮沉摇晃,KTV的灯光像雨落在她的眼睛里,淅沥又潮湿,你知道她跟我说什么吗?
......
她让我毕业后回去相亲。
我拒绝了,我说我暂时还不想找对象,她就在电话里质问我,问我你是不是被影响到了,性取向不正常,变成了同性恋。
话毕,刘洁轻声笑了一下,笑音里填满苦涩,在空气里发酵,又带着我的心一起沉下去。
我想着,要么就坚持到底吧,大不了我俩出去租个房子住也成,可是我怕她父母不同意,更怕她......怕她坚持不住,也怕自己,坚持不到最后。
我默不作声地听完,由此联想到我跟刘姝贤充满不确定性的未来,身体紧绷成一根弦。
刘姝贤坐在旁边,察觉到我的僵硬,探过来握住我的手,手心里一层薄薄的虚汗,我就知道她也在难过。
毕业前夕的那段日子是什么样的呢?我们不吵架,还是跟以往一样聊天,甚至比以往更好,刘姝贤什么都不要我做了,家里所有的活计全部被她包揽下来,对我加倍的好,什么要求都能满足,她把我之前在MC上说的话记下来,我们在没有公演的日子租一辆车,去外面摊煎饼果子。
我就知道了,她在为毕业后离开我的愧疚做提前准备,好让自己不那么难过。
我对未来不肯定,也就默许她这么做。
那天我俩把喝到烂醉如泥的刘洁搬回宿舍,凌晨三四点,躺在床上睡不着,又穿衣服出去散步。
随便找到个公交车站坐着,她故作漫不经心地跟我开玩笑:要是我以后也跟你提分手......我是说如果,你怎么办?
我佯装气道:好啊你刘姝贤,敢跟我提分手是不是。
你你你.......你要是敢跟我分手,我就,我打你是肯定的!我把拳头捏起来,一下子扬到头顶,跟她示威。
刘姝贤没说话,紧了紧身上穿的牛仔外套,又不安分地把双腿盘在一起,盘成一个O型,小声说了句什么,我听清了。
她说:那你打我吧。
她的话很慢很轻地,逸散在空气里,在潜意识里化作一只巨大的手,轻易就捏住了我的心脏,泛起疼痛。
你......后面几个字还压在喉咙里没蹦出来,心里一阵酸涩冲到鼻腔里,眼泪先一步下来了,不是......眼里进沙子了。
她似乎没料到我哭得这么快,下意识就想帮我抹眼泪,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无力地垂下去。
我抹泪,抽抽搭搭地想把泪憋回去,憋不住后索性不管了:你别管我!
我边流眼泪边嘴硬:我可没难过......
我想想,我把曾经一闪而过又被否决的念头告诉她,那你以后......找个好男人嫁了吧,他一定要有车有房......还要帅,你俩在一起一定要特别幸福,到时候结婚...
刘姝贤听不得我这话,骂道胡晓慧你有病吧,别说了,骂完脸皱成一团,嘴撅得老高,转过身去背对着我,也哭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想到我们曾经做过的种种约定,在这一刻全都不算数了,开始胡言乱语:你以后一定要好好的......你就当我们从来没遇见过就好了,不对,我得当你的伴娘......但我没那么大度......不当了,你一个人自生自灭去吧......
她还是背对着我,肩膀哭得一颤一颤的,直到我问她。
我问她:你在台北跟我说的,三十三岁要娶我,是真的吗?
还是,曾经是真的?
刘姝贤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记起来了,路边那盏有些年头的老路灯闪了一下,昏黄的光就那么落在刘姝贤的肩膀、脖颈、脸颊上,就连头发的缝隙里都盛满了那些,老旧的光,她转过身来,还在抽泣,眼妆哭到全花了,我眼睛里都是水汽,朦胧到看不清她的样子,就只能听见她的声音。
带着春天冰层融化后的,水流温度回升,潺潺的声音。
她带着厚重的鼻音骂道:不分了,分他奶奶个熊,如果个熊,我刚刚鬼迷了心窍了,都说了,我只跟你结婚。
去他妈的,去他妈的,我爹妈要是不同意,你就带着我私奔吧,去哪里都好,住桥洞我也跟你一起,我这辈子算是栽你身上了,胡晓慧。
我栽了,她哭泣着重复,你不要我也不行了,我黏死你,我这辈子就黏上你了。
她捧起我的手跟我拉钩,我们大拇指相抵,心跳从指尖传递,我俩吸着鼻涕,满脸泪花。
刘姝贤跟我约定:我一定,一定给你买最漂亮的婚纱,最好看的戒指,我喜欢的人是要跟我结婚的。
你看,所有的事我都记得好清晰,记得我们在那个晚上,像两只被世界丢弃的破布口袋,哭泣着相拥取暖,用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去填补对方破烂的伤口;记得你跟我说过的每一句话,习惯性的小动作,脸上的微表情;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穿着牛仔背带裤,笑起来很可爱。
如果,如果你还记得我,我会在时间的尽头等你。
想到这儿,我苦笑了一下,什么啊,刘姝贤这辈子太苦了,只求上帝保佑,保佑她下辈子一定要投个好胎,富贵人家,不愁吃不愁穿,要什么有什么,记不记得我什么的,就再说吧。
晓慧,来!别喝你那雪碧了,来喝酒!
我笑着应答,然后想,没关系了,没关系了,不论刘姝贤记不记得我,我都会在时间的尽头等着她。
聚会结束大家一起约着唱K,张笑盈接了个电话,据说是剧组的事儿,拉着刘洁在一阵唏嘘声中跑了,聚会的主人公走了,苏杉杉跟陈倩楠自觉无趣,溜得比兔子还快,张怀瑾还单着,对于凌晨出去唱K这事儿热衷不已,风风火火地在某软件上叫了辆车,拉着我的手就往外走。
晓慧儿,我今年三十四啦!
她今年不唱赵雷的《三十岁的女人》了,改唱杨宗纬的《越过山丘》,狂灌自己KTV里送的免费啤酒,把自己喝到满脸通红,然后凑到我怀里来嘿嘿傻笑,酒气喷了我满脸还扯着嗓子唱:回到二十岁狂奔的路口,做个形单影只的歌手。
我问:你怎么了,是不受啥刺激了你。
张怀瑾嘿嘿一笑,半晌啊?了一声,被我捏了捏脸一晃脑袋,重心不稳跌在沙发里,脸朝里,闷闷的不知道在说什么。
我无奈地把她捞起来:张怀瑾,你醉了哈,别给我耍酒疯,在家喝,在KTV也喝,怎么搞的,喝死你得了。
她攀住我的手臂,眼珠子转了一圈,顶嘴道这是免费的,薅了这么久的羊毛可不是白薅的诸如此类云云,我眼见着她是闭不上嘴了,索性就放任她一个人唠叨,只要不出去撒泼就行。
大屏幕上还在反复播放《越过山丘》的现场版,视频里头的杨宗纬穿着天蓝色的长款风衣,头发往后梳,举着麦克风,在一片绿色的荧光海里唱歌。
我掰着手指头数这歌发行的年头,一七年,一八年,一九年......数到现在,竟然十四年了,末了在心里感慨,都已经是十年代的歌了,老人说的十年一鸿沟,不是说着开玩笑的。
晓......晓费,你这是啥呀......张怀瑾嘟哝着坐过来,在黑暗里借着荧幕的绿光仔细瞅着我的右手,头都快要抵到我手上了,她维持着这个姿势,久到我怀疑她睡着了,突然又含糊不清地笑:晓慧,你也结婚啦!
我感觉到全身的器官在耳朵接收到这句话的一瞬间,都迅速地苍老、腐化,相继发出年迈的哀鸣,像是手机透支续航太久,电量越充越少,怎么都充不上电,直到最后的百分之一耗尽,就永远地关上了机。
可是手机是不会流泪的,我的身体会。
它会逼迫着我大口喘息,用营造出的窒息感迫使我不去想很多事情,我干过很多次了,很熟稔,但大抵是刚刚吃饭的时候喝了点酒,这次不管用了。
张怀瑾这家伙喝醉了酒,没心没肺的也没注意到我,两只手跟老头子似的摆来摆去,说她自己的话:你猜......你猜怎么着,陈倩楠那家伙可贼了,让我先把她和苏杉杉的份子钱交了,反正以后都是要结婚的。
她就这样,张怀瑾两手浮空,假装在搅拌着什么东西,她就这样......呃,什么样来着?
总之!
她就把我钱拿了,小偷!抢劫犯!那钱我可是要留着买房的......你知道房价多贵吗?算了......你不知道的,你不知道一个人赚钱买房有多难的。
陈倩楠?她一摆手,绑着的头发不知道什么时候散了,胡乱地耷拉在脸上,她不可能知道的,koooooona~就算了吧,你们都是两个人,你们知道赚钱养家多难吗!???
你知道,三十四岁了,还是一个人,有多可怕吗?
说完,一个人抱着脑袋痛哭。
张怀瑾的声音向来好听,轻声细语说话的时候温温柔柔的,像夏天海滩上的一杯橘子汽水,此刻却沙哑起来。
再过一年......再过一年就三十五了,再再再过下去,我都四十了。
你知道吗晓慧,四十岁很可怕的,涂再多的遮瑕都遮不住皱纹了......
更难过的是,到时候你们都结婚了,我还是一个人......你们......你们都把我丢下了。
我一抹眼泪,把张怀瑾搂到怀里,鼻尖一瞬间都是酒精的味道,她的身子软而瘦弱,倚在我怀里,好像轻轻一捏,就能从世界上消失不见,太脆弱了。
我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小声安慰她:没事,我下半辈子也一个人过啊,一个人没什么不好的,没人想要丢下你,我们都要一起走......
一起走向更美好的未来。
她在我怀里静默了一会儿,带着鼻音骂道:你放屁,你明明有刘姝贤了。
明明已经长成大人了,不再幼稚了,也不再天马行空说些无厘头的,什么木耳会怕黑吗这种没道理的话,所有的话说出来,都是反复在脑海里斟酌,酝酿过的,但我......
但我一听到她的名字,还是会觉得自己没长大。
怀瑾,我想她。
嗯。她迷迷糊糊地应答我。
刘姝贤那么温柔,那么精明的一个人,她教过的学生都可喜欢她了,要是不当偶像,一定是一个受人爱戴的人民教师。
虽然她外表很冷酷,但我知道她内心住着一个柔软到不行的小公主,我偷偷给她置办城堡模型和公主裙的那天她开心得不行,又傻又可爱。
我连我们的未来都想好了,二十三岁,就已经想完我们的一生了。
怀瑾,你知不知道啊,我呢喃着,二十三岁,就想完一生了,我想到我们去土耳其的安塔利亚度蜜月,去地中海,看金红色的落日,想到我们在捷克布拉格的伏尔塔瓦河上远眺天际线,还想到我们在台北的恒春镇整日逛《海角七号》的纪念品摊,刘姝贤抱着我,复述电影中男主角阿嘉的台词,对我说,
留下来,或我跟你走。
我们或许可以领养一个孩子,柴米油盐的,就在上海租一个房子,不大,两室一厅,够生活,够拥抱就行。
嗯嗯?你们不是已经结婚了嘛?张怀瑾拉着我的手,摩挲着那枚戒指,小声嘀咕。
我记得,我记得那天你俩穿的可漂亮了。她肯定地说,可漂亮了,羡慕死我了。
我听着下方传来的她的声音,借着大屏幕里投下来的光,看见空气中一些细小的微尘,随着我的呼吸在空气中飞扬,跳舞。
是,我们结婚了,羡慕吧,羡慕死你。
06
张怀瑾说要搬来我家住,第三天,来的先是搬家公司,我几乎都要怀疑她把整个屋子都搬来了,若不是她之前在微信上跟我说苏杉杉要跟陈倩楠住一块儿去了,我说什么都得把她这些东西都给丢出去。
她笑嘻嘻地抱着一只脏兮兮的小猫站在我家门口的那一刻,我好脾气地跟她商量:我家不养猫。
她给猫求情,说在门口碰上的,太可怜了:你不忍心看着它饿死吧,附近也没见到它妈妈,多可怜啊,这两天多雨,风吹再一感冒,没人照顾它,命就没了。
我再次重申:我家不养猫。
所有费用我来包,我养,保证不让猫跑你房间去。
我认真想了一下,告诉她还是别养了,人对于猫来说就是长生种,它的一生对于你来说只不过是短短的十几年而已,到时候给它送终,会很难过的。
张怀瑾听了,执拗地摇头,紧了紧怀里的猫:你看它,她说,多乖啊,没见过这么乖的小猫咪,反正,反正也没啥可指望的,我想养一只。
猫是白色的,只有尾巴尖尖和四只脚爪是黑色,眼睛又大又圆,滴溜溜地望着我,张怀瑾说,都给它取好名字啦,买炸年糕的时候捡到的,大名叫年糕,小名就叫年年,说完,从口袋里掏出包炸串的泡沫盒递给我。
请你了,趁热吃。
她就这么在我家暂住下来,带着那只从外边捡回来的叫年年的猫一起,在小区门口开了家店名叫Meet again的奶茶店,倒也乐得自在,每隔个几天都能看到不同的男人去店里搭讪她,出来后都灰头土脸的,一看就知道吃了闭门羹。
从那一刻起,我就知道,她在等一个不可能会来的人,她等很多年了。
可是,这里是上海,早不是北京了。
这样的平静的日子持续了有一个月,等到三月份入了春,早上起来不再一片漆黑,出门都暖洋洋的了,她用积蓄给自己买了一辆房车,大中午的,套一件很薄的白色羊绒外套,边小口喝可乐边自己在房车上喷漆Your smile,弄完后看着自己歪歪扭扭的字体沾沾自喜,然后告诉我她自己也有家了,从今以后跑到哪算哪。
她前一天晚上收拾好行李,第二天就走了,猫还留在我家里,转了我好多钱,备注上写着猫咪看护费,惹得我打电话过去骂她:张怀瑾,你太欠揍了你,我不要你的钱,你把猫带走!
电话那头有风的声音,她也不恼,声音像被风吹奏的铃铛,我甚至能从声音推断出她眯着眼笑的表情:留给你吧,留给你的,好好照顾它,别一个人走,别一个人等。
等kona结婚的时候,我会回来看年年的,你可别把年年弄丢了。
她走的时候是下午一两点左右的光景,落地窗帘在她走之前被她拉开了,直到春天以前,客厅里从未有一刻这么敞亮过,猫趴在沙发那头晒太阳,我坐在阴暗潮湿的这头,盯着脚尖发呆。
岁走的那天,也是这般的光景,很早之前它就老了,老得毛发泛黄,怎么洗都洗不掉,可是那天它卧在我怀里,沐浴着午后的阳光,毛发都呈现出耀眼的金色,好像又回到了小的时候我和刘姝贤带它去看医生的那次,原本病恹恹的小家伙,出门见到阳光,说什么也要从笼子里出来,一落地,就跟撒了疯似的往前跑,刘姝贤给它拍了一张照,取名为这到底是狗还是猫。
照片里,岁岁的轮廓是模糊的,金色的,与那日在我腿上睡着的样子,简直一模一样。
所以,每当我回想起来,都觉得它是在那一刻褪去了身上那层老旧的壳,用崭新的,年轻的身体,回到了自己应该回的地方。
它一定是开心的,来到这儿安安稳稳地度过了猫生,它跟别的孤单的小猫咪不一样,有小狼和暖宝陪着,回到天上,也是有猫咪在等它的。
我一开始觉得,谁都是没办法接受死亡的,所以小狼先走的时候哭得比刘姝贤还惨,一边埋它一边给它说了好多好多好多的话,嘱咐它下辈子投个人胎,我俩好再续前缘什么的,回来的时候还被刘姝贤说我异想天开。
她嘲笑我真的太天真了,明明长着坏女人的脸,怎么会这么天真呢?
结果第二天到了个快递,我才知道她不声不响地跑去国外的网站上买了一颗星星,还命名为小狼星,下了学她回来看到我把那页薄薄的证书端端正正地裱在墙上,义正言辞:我是被你传染了。
胡晓慧儿你知道吗?我奶奶告诉我,无论是人还是其他动物,死后都会变成星星,我怕我俩抬头的时候找不着它......主要是怕你,所以把它放在了家里。
我奶还告诉我,当你对你养的宠物尽到了责任,它就是你的家人了,虽然它说的话我们听不懂,但是在它心里会感激我们,所以下辈子,会变成人来报上辈子的恩。
说完,慢吞吞地到厨房倒了一杯水,抱着岁岁凑过来嘲笑我:胡晓慧儿你这样式儿的不行啊,那要是老了以后我比你先走,你不得哭死了。
我骂她太晦气了,捏着刘姝贤的脸让她赶紧呸呸呸,把霉运都给呸掉,她也忌讳,一个人在那儿吧嗒嘴吧嗒了好一阵子,又嬉皮笑脸地过来亲我。
像她这样倔强的人,一搞这些动作我就知道在掩饰那些很负面的情绪,我俩都是这样的,一开始愿意暴露自己敏感的思绪,好让对方知道在自己这里她是特别的那一个,后来谁也不愿意说了,不是生疏了,而是太了解了。
所以不想让她跟着自己难过,希望她每一天都吃好喝好,有一个健康的身体,不再为那些生活琐碎而烦恼。
她教我接受死亡,接受猫总有一天会离开人的事实,尽管我每一次都会大哭一场,她也会趁着洗澡水声大的时候流眼泪。
人这一生都在成长中度过,青年的时候学会什么是爱,中年学着接受离别、死亡,老年再学会接受自己,所以在那个阳光炽盛的午后,我对自己说:都已经过了小年轻的那个阶段啦,晓慧,别再难过了,岁岁要去见老刘,要去见它的小伙伴们啦,而你呢,职责大概就是守着,一直守着,守着这个充满回忆的房子,直到记忆褪色。
就不要再养猫了,别为日后添加多余的念想和颜色。
要是正常的生老病死也好,这种独留我一个人走到最后的结局,实在是太让人不甘心了。我看着阳光从占据沙发的一角到逐渐铺满整个客厅,很固执地想着,实在是太让人不甘心了。
时至今日,四个年头都过去了,我以为生活早回到正轨了,毕竟人生来寿命很长,伤痛总是会随着时间慢慢淡化的,然而今日我才发觉,刘姝贤之于我,是一道无法痊愈的疤痕。
因为我放不下,我不甘心,我还抱有执念,心脏还在跳动,还会想,还去恨。
还在遗憾。
好不甘。
07
早上出门,透过楼道的窗户看见了对面楼的天台边有两只黑色的鸟,它们久久伫立,脖颈呈六十度去仰望天空铅灰色的积雨云,天台最边角的位置有一棵树,叶子已经稀疏了,春风一吹就摇摇欲坠,要是风再猛烈一点儿,它就像被一只巨手撕扯着一样往后倾倒。
站在楼底下大口呼吸的话,还能从空气里捕捉到一丝冬天走到暮年的那股冰凉气息,那股褪去雪层后遗留下来的,被早春的雷和雨浸泡、侵染后,像垂暮者的最后一次叹息。
再往前走,经过一小块用作住户休闲的水塘,我看见几个小孩儿在岸边摸鱼捉虾,仔细望去,才发现之前覆在水上薄薄的一层冰都化尽了,细细听来,能听见冰层消融后水潺潺流动,撞击塘底一些小的碎石发出的哗啦声。
这声音和着一位从窗户里探出头来招呼孩子的老妈子的吆喝声,让人从心底里慢慢地软下来,脚步跟着变得像春天,柔软、缠绵。
照旧坐早班车去公司上班,站台离公司还有一段路,街边好多卖小吃的摊贩,我随便要了个鸡蛋灌饼,招呼摊主多刷点酱,抱着灌饼边走边想上一年度的报告该在今天出了,今天要入职的一批员工,虽然不多——只有三个,也得去看看他们。
陈倩楠总说我自从开了公司以后,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跟在舞台上有异曲同工之妙,我问她妙在哪儿,她要么神秘一笑不去回答,给我留悬念一样,要么摆老一套的说辞:张力,张力吧。你做什么都认真,跳舞认真,所以每一支舞到你手里,都有不一样的感觉,现在开了公司,越来越有老板的风范了,做事冷静,说话得体。
前面这些说辞铺垫完了,陈倩楠通常都会一撩头发,把眼睛睁大,摆出个想听八卦的表情:再这样下去,刘子会不会觉得自己没法跟你平等相处啊?
放屁,你可别挑拨离间啊你陈倩楠,老刘可聪明了,她就是不愿意处理那些破事,教孩子多好啊,孩子又没这么多生意上的弯弯绕绕。我从来不吃她这一套。
再说了,我想当富婆,这样就能养她了。
......
一坐在办公室里暖和起来,就开始想这些有的没的,可能是大脑已经习惯于发出这样的指令了,一想起来就没完没了的,不经人提醒,能一个人坐上大半天。
回过神来的第一件事,是乱甩鼠标把刚刚熄屏的电脑打开,界面上一跃而出的图片却让人措手不及。
是我和刘姝贤的合照。
照片里还是秋天,刘姝贤穿着黑色风衣,戴着骑车用的黑色皮质手套,一只手对着镜头笨拙地比耶,另一只手捏着我的下巴,嘴成扁扁的O字型张开。
胡晓慧儿,来,嗷一个。
嗷~
我盯着这张照片思考自己是什么时候把锁屏换成了照片切换的,没得出什么结果,反而从照片里扑面而来的秋意把我从早春硬生生拽到了四年前的秋季。
那个路灯泛黄的,充满落下的银杏树叶的凌晨。
刘姝贤骑车送我去机场赶六点的飞机,我俩在某一个红绿灯口,停下,她欣喜于满地的落叶与暖黄的灯光,非要来拍一张合照,拍完手舞足蹈的,当场就设置成了手机壁纸。
最后差点儿没赶上飞机,刘姝贤照旧黏黏糊糊的在安检口要最后抱一下,我心里急着登机,草率地拥了一下她就算结束,上了机给她发信息。
OK我登机了,回来,等回来再说,回来我给你一个大大的拥抱。
她回复我说:好。
我在飞机上闲得无聊刷抖音,无意中刷到一个视频,是有关于濒死体验的,视频里说,人在濒死的时候意识会看到本体。
刘姝贤,你那时候,看到的是躺在手术室里的自己,还是像风筝一样,被惯性抛向地面的自己?
你......是不是很疼啊?
我好疼啊,疼到一想起来,总感觉那道旧疤痕被一根针扎到了皮肉的最深处,钻进了骨头里,接着疼痛呈网状蔓延,五脏六腑好像都错了位,呼吸不畅,难以找到自己的声音。
从前似,从前似把刀。
早春的日头正盛,穿过玻璃照在人身上暖融融的,而他日秋季的上海也是这般光景,跟北京不一样的,上海直到十一月份还是热,更别提十月了。
从北京一下子又回上海,乍寒的气流还没被贴身的毛衣熨个明白,又尽数被钻进来的暖流冲散。
我坐在来医院的出租车上,司机师傅在前头关心我,问我怎么了,嘴唇都白了,是家里人出什么事了吗?当时我满脑子都是在会议室里接的那个电话——一个男人告诉我,你是刘姝贤的家人吗?她人在医院,请尽快赶来。
司机见我没说话,在前面给我鼓劲:别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陈倩楠听到消息后给我打电话说的第一句话,也是:小包,别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努力抑制着声音里的颤抖安慰我:老刘就是虚了点,但人老健康了,不会有事的。
从没有一刻觉得医院的消毒水味道那么刺鼻,我坐在手术室外面的长椅上,剧烈跑动过后气还没换全,味道一进肺里就想吐,我一边咳嗽一边拿眼死盯着手术室上边挂着的亮红色手术中,眼睛一不聚焦,亮红色就褪成带着金边的橙红色,成为云,成为早霞。
小虎哥哥~抱一下人家嘛。
你今天怎么这么黏人啊老刘子,我要登机了,要迟到啦!
不知道啊,就是......就是好想再抱一下你。
我坐在椅子上,很徒劳地,想要拥抱你。
椅子还没坐热,接到你父母的电话,开口第一句,问我没事吧,第二句,问你怎么样了,第三句,还有二十多分钟到这儿,问我还能撑住吗?
我听完,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强忍着没哭出来,对他们说:没事儿没事儿,刘姝贤那么健康一人儿,保准不会有事的......爸,妈,放心吧,我就在这儿守着。
挂断电话,我盯着退回主页面的手机发呆,半晌,点开通讯录,大拇指停留在妈妈的名字上许久,最后心烦意乱地把手机关了。
关掉后我数了数放在对面的那盆百合有多少片叶子,数到第六片,摸起放在旁边椅面上的手机,给我妈打电话。
铃声响了十五秒,在这十五秒里我脑子混乱一片,电话拨通后感觉到声音是从喉咙里硬生生挤出来的。
妈......
刘姝贤出事了......
怎么回事儿啊,怎么回事儿啊?闺女,怎么回事?
我捂住脸颊,听着电话那头急切的声音,胸口像被什么堵住似的,燥得慌:我......我不知道啊,我还在北京,还在北京呢,接到个电话,说她被车撞了......
路上有人说,我把手机放在腿上,整个上半身弯着抵上去,耳边只能听到自己的声音,说送进来的时候都是血......都是血,她没见过有人能流那么多血......呜......妈......
她爹,你快来......声音一下子远了,又一下子近,男人的沉稳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过来:闺女,在哪?
我哽咽着报医院的名字,他又在那头安慰了我几句,最后撂下一句我和你妈等一会儿到。结束了这次简短的通话,我还维持着原样,上半身趴附在两条腿上,感觉到眼睛周围湿了又干,黏黏腻腻的,但是没办法痛快地哭出来。
不过多时,我听到一声轻微的哗啦声,立刻抬起头寻找声音的来源,瞧见一个戴手术帽的男医生从手术室里走出来,手里捏着一份薄薄的单子。
他左右逡巡一圈,看到我,快步走过来:姐姐还是妹妹?
我愣了一秒,快速道:我是她爱人。同时眼已经往他手里那份单子上瞟了。
什么气管切开、心脏按压、电除颤......最上方的中间,缀着让我眼花缭乱的五个字:病危通知书。
他似乎没发觉我突然停滞的呼吸,为难地问道:其他家属呢?
接着又递过来一个不知道是怜悯还是安慰的眼神,跟我解释:法律上目前......还无法承认同性伴侣之间的家属关系。他目光又逡巡过一圈,确认除了我以外再没其他人之后,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笔,代签了那张病危通知书。
签完了,突然道:对不起。
我无心听他说话,只知道病危通知书一下来,基本就没可能了,但还是揣着那么点仅有的希望,身体本能就去下跪,膝盖砸下去的时候感觉全身的骨头都要跟着散架,反复重复几个字:医生你救救她吧,你救救她......
到了后来,已经语无伦次:我跟她都要结婚啦......已经有了两室一厅了,今年,今年的生日送了她乐高的积木城堡,说过要请好多好多队友来为我们祝贺的......
我脑海里窜出一个传说,说人死之前,会再走一遍曾经走过的地方,而一想到你要走那么长那么长的路,要从山东走到北京,再走到上海,要不分昼夜地走,一个人孤独地走,我就害怕,发自内心地害怕,怕到浑身发抖。
医生,你能不能陪陪她啊,不要让她一个人走路好不好,从山东走到上海太远了......
他把我搀起来,语速很快:别延误了病人的治疗时间。
走廊里又静了,除了我自己乱如麻的心跳和呼吸,再没别的声音,我复又坐在椅子上,感觉到浑身发冷,脚掌离地,此刻正在悬空,仿佛还处在云层上,一睁眼打开微信就能看见你给我发的信息,问我明天回来要吃什么。
我把刚刚掉地上的手机捡起来,打开微信对着聊天界面发呆,末了,给你发信息:在哪呀,我提前回来了。
等了好久都没有回复,又拨了个电话,机械女音在耳边响起,清晰得空气都紧了几分: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再一看周围刷得惨白的墙壁,禁止吸烟的标牌,数了六片叶子就没数的盆栽百合,走廊尽头匆匆跑来的咱爸咱妈和弟弟。
如梦初醒。
那一天最后几个小时的记忆,都从亮红色的手术中蜕变为暗红色开始消逝不见,现在想来,仅有耳边杂乱的脚步声,担架装载的滚轮在瓷砖地面上不停转动直到远去,医生的脸模糊不清,摇着头说,尽力了,准备......后事吧。
还有,警局彻夜不熄的光线,衣服与衣服碰撞引起的轻微摩擦声,青年男生逐渐放大的辱骂声和愈加苍老的啜泣,以及道歉。
这些到后来都只剩空白了,只剩一部碎屏手机。
手机的背面贴着三只猫的大头贴,还有两个女生靠在一起的亲密照片,手机碎成那样还能打开,只是滑屏很费力,每滑一遍指尖的皮肤都会痛,我整整滑了二十遍,翻到放着微信图标的那一页,点开,看到置顶的红点和旁边的在哪呀,我提前回来了。
点开后发现我的手指流血了。
我把手机贴在怀里,放在离胸口最近的位置,一路上魂不守舍地揣回家,一开门看见桌上摆着一大袋从超市买回来还没来得及拆封的食材,打开一看,都是我在飞机上跟你说好想吃的。
我站在桌前发呆,脑袋先是缓慢地转向门口那扇深棕色的木门,然后目光落在门把上,又转向厨房透明的推拉门,看到玻璃上竹子的磨砂花纹,看到玻璃上倒映着的,对面墙壁上挂着的两张证书。
岁岁呢?
在家里找了一大圈才在卧室的衣柜里找到它,它躺在一堆衣服里,睡得打起了惬意的小呼噜,我把它身上的衣服全部剥开,转头就想跟你说,你看岁岁,又在衣柜里乱搞。
刚说两个字,顿住,随即听见很多人上楼的声音,脚踩在台阶上的声音虚浮无力,在我这层楼停下了,门被轻轻地扣响。
我过去开门,很多人一起进来了,你父母跟在我父母后边,咱爸往外头瞧了一眼,叹一口气,说:让那小子自己在外边静静,先别管他。
我把门带上,略微往外边瞥了一眼,看见弟弟在楼道里对着窗户抽烟,烟头黯淡的火星子在黝黑的楼道里一会儿暗得融进夜里,一会儿又亮如星。
过了一会儿,我给弟弟开门,我们一起坐在沙发里相顾无言,四位老人坐一边,我和弟弟坐另一边,我起身去倒茶,咱爸拍了拍我,说没事,不是很渴,不麻烦你,晓慧。
说完,木然地转身去看那扇雕花木门,深吸一口气,问我:晓慧,跟刘姝贤过得怎么样?
我说:好。
那就好......那就好......他转了一下眼睛,两只手交叠在一起,手上的皱纹很密,活像在代替他哭泣,没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吧?
没......
于是又沉默下来,弟弟坐在我旁边,使劲抽烟,老人看见了,往他背上重重地拍了一巴掌,抽了一半的烟掉在地板上,他又捡起来放进嘴里,边抽边哑着嗓子骂人。
操!判三年有什么用,怎么不枪毙他?
咱妈原先掩着脸在哭,听完抹了把泪,我看着她,总觉得她哭完又瘦了一圈,整个人在沙发里,又瘦又小,好像那一哭,抽干了她的所有力气。
她目光在屋子里绕了几圈,站起身来摸摸沙发,又摸茶几,摸你放书的书架,最后自嘲地笑了一声:好像还在呢。
她转过身来问我们:我是在做梦吧,是在做梦吧?
咱爸怒了,大声喊咱妈的名字,然后气道:孩子走都走了,你不能静一会儿!
亲家,别吵了,别吵了......
孩子的事,我们也......
我看着他们,感觉到他们的声音离我渐远,我开始耳鸣,在震耳欲聋的耳鸣中,感觉胸口那块儿皮肤跟被燎着了似的,发烫,发痒,紧跟着胸膛里发出一声低呼,像哀鸣又不像。
胡晓慧儿,来,嗷一个。
不知道啊,就是......就是好想再抱一下你。
{柴犬微笑}河南人后天回来想吃啥?山东人给你做。
......
好想再抱一下你。
......
我低下头喘了口气,再抬头,无论是沙发还是烟头,哭泣的苍老容颜,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蓝担架,白布,你苍白的脸,瘦弱的身躯,没有路人说的那么多鲜红的血,也没有呼吸。
我去抚摸你的脸,在这缓慢的过程里止不住的发抖,指尖触碰到你的唇角,感觉像在摸一块冰。
刘姝贤,我相信你只是睡着了,你睡眠向来浅,所以我如往常一般把头倚在你胸口的时候,动作很轻很轻,好像在错觉中,你的心脏还在跳动,轻浅的呼吸声还钻进我的耳朵里,心会跟着发痒。
痒到后来,就成了痛,痛得我喘不过气。
怎么办啊,要是当时在安检口抱住你就好了,不是轻轻的拥一下,而是用力的,能让你感受到暖洋洋的爱意的拥抱,更不是现在这般,天人永隔的拥抱。
假如时间能重来就好了。
此后的每一天,我很早就躺上床,总感觉睡一觉醒来就好了,夜里要醒十几次,每一次醒来一摸旁边都是凉的,心脏不停抽疼,吸着气忍着入睡,早上六点准时醒,那段时间弟弟暂住在我们这儿,每天早上一开门都能闻见一客厅的烟味,呛得身体哪里都疼。
清晨熹微的光会同此前的每一个秋日一般,像水穿过玻璃缝隙漫进来,漫到客厅的每一个角落,而我每天都会提醒自己:晓慧,不会重来了,刘姝贤不是教过你吗,每个人都要学着接受亲人的离去的。
她只是跟暖宝小狼一样,变成了星星在天上守着我呢。
......可我真的好不甘,好遗憾啊,要是没有这次天灾人祸,我们明明能一起走到最后的,生老病死,遵循自然规律,某一天两具苍老的躯体一起卧在床上,很自然的就消逝了。
连这也是一种奢望吗?
两月后我跟陈倩楠她们一起喝酒,张怀瑾偶然提起这段日子,满脸唏嘘,说见了我,起先一点泪都没有,到了殡仪馆见老刘最后一面,突然间就哭成了泪人。
她涨着因为醉酒而通红的脸,打掉陈倩楠捂住她嘴的手,破口大骂:你捂我嘴干什么!我就是心疼晓慧,心疼她怎么了!刘姝贤怎么能就把她丢下了,让她以后一个人怎么过?!
陈倩楠用胳膊肘碰了碰我,抱歉地说道:叫花鸡这家伙酒品不好,晓慧你是知道的,别往心里去,等她醒了看我怎么收拾她。
酒喝多了,看眼前的一切都像透过万花筒去看一样,乱且杂,酒杯在眼中呈一个圈分裂出无数个一模一样的个体,耳边回荡着的全是自己的声音,一开始很小,最后愈放愈大,简直振聋发聩了。
你他妈的,不是说好要娶我的吗?
你说啊,刘姝贤!
结婚证,婚纱,说过要请很多队友来为我们祝贺的,马赛克的演唱会......
地中海,捷克布拉格,台北的纪念品摊,全都不作数,只我一厢情愿吗?
你是个骗子!
听到后来,酒过三巡,我手一滑,玻璃酒杯砸在地上,碎成了一片一片的,有一片正好飞到脚脖子上,刮出个大口子,直往外冒血,陈倩楠着急忙慌地拿纸给我,被我拦住了。
别说了,我盯着地上那摊碎玻璃,低声央求,你别说了,你别说了,你别说了......
我要登机了,要迟到啦!回来再说吧?
不知道啊,就是......就是好想再抱一下你。
耳边的声音好聒噪,一会儿是我不停叫骂,泼妇一般的声音,一会儿是刘姝贤在说话。
我偏头去捕捉她的声线,又什么都听不见了。
伤口还在流血,可我一点儿疼也感受不到了,只是觉得好累啊,好累,真的好累,每天都活得行尸走肉,看谁都像她,快疯了。
我不能这么疯下去,眼瞅着地上那块碎玻璃,我一下子捞起来,什么也没想就往脖子上割,陈倩楠眼疾手快的,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惊叫道:胡晓慧,你他妈的疯了?
她转头看一眼已经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的张怀瑾,转回来夺过我手上的碎玻璃片,扔到远一些的地上砸出一声脆响。
你喝多了也不能寻死啊你!她没好气地骂道,向来云淡风轻的脸上满是惶恐。
我盯着她的眼睛看了半晌,笑了,笑得肚子疼,笑得泪腺失控,眼泪把眼前一切的一切都模糊了。
陈倩楠,我反过来握住她的手腕,你打我吧。
你把我打醒吧,你把我打醒,说不定我就能好受点了。
我没有勇气了,没有勇气回去面对一个空空荡荡的房子,一想到它曾经充满生机,充满我和刘姝贤殷切的期望与沉甸甸的爱,一想到白瓷地板的每一条缝隙里都曾塞满了我们向往的未来,我就想要哭,哭出来的泪水都用来替换它。
昨天彻底把家里清扫了一遍,把很多现在我用不上的情侣用具都装在纸箱子里丢到楼下的垃圾桶里了,岁岁一直跟在我脚后边乱叫,叫得我头皮发麻,怎么吼它都不管用,气不过了我上脚去撵它,它吭哧吭哧一溜烟儿跑走了。
我丢完纸箱子,在绿色垃圾桶旁边站着等岁岁,站着站着有点腿麻,到后来想哭,哭出来了安慰自己是给垃圾桶熏的。
岁跟狗似的叼回来一只绿色棉拖,棉拖的鞋尖是兔子形状的,长了两只小耳朵,叼来的时候那对小耳朵连同整块鞋面都染了污泥,尽管它丑陋难看,我还是一眼就认出那是刘姝贤去年和我一起买的情侣款拖鞋,她一直说这双拖鞋好可爱。
它把拖鞋吐到我脚边,跟一尾鱼似的脑袋钻进拖鞋里边,大半个身子都在外面,不出来了。
我眯着眼睛想了想,估计是刚刚在楼底下绊了一跤,箱子本来就沉,也没拿封条封上,那么一颠,她的拖鞋就被颠落下来了,恰好昨夜酣畅淋漓地下了一场秋雨,花坛里的土攒着雨水还没干,鞋尖泡在水里,才弄得这么难看。
弄得......这么难看了。
岁,一边儿去。我熟练地把岁岁从拖鞋里捞出来,棉拖鞋湿漉且肮脏的毛剐蹭过手背的肌肤,接着被我覆在手心里,那些污渍混着雨水,手感黏腻,在手心温度的烘烤下热乎乎的。
我觉得我像一只在雨天等主人回来的小兔子,明明知道她不会再回来了,还是叼着她最爱的那只小拖鞋,宁愿自己湿透也要抱紧那只拖鞋,不舍得淋湿它,不仅是因为我要汲取着布料里她从前的温度以供自己生存,还因为想等她回来,用被保护得很好的拖鞋来讨赏。
你回来啦?你看,我有好好保护你留下来的,拥有我们共同回忆的物品哦。
08
小包,难得准时啊,以前都得等你好久。陈倩楠笑吟吟的,在她的左手边帮我拉开一张椅子,为了方便我入座,还特意往旁边挪了挪。
我坐下前用目光扫了婚礼现场一遍,象牙白的阶梯镶着金色扶手,几根纯白石柱顶着穹顶,顶前面中央的圆形站台上,摆着一大束各色的玫瑰,张笑盈和刘洁把我们的位置安排得很前,照张笑盈的说法,是要我们几个好好看看老娘的绝世风姿。
没成想风姿还没出场,已经有人数着台上的玫瑰花在打瞌睡了。
喂,张怀瑾你这家伙,陈倩楠越过我,用手晃张怀瑾的胳膊,在别人的婚礼上睡觉,你到底在干什么啊!
迟到的是你,打瞌睡的还是你,还有你,干嘛不回我消息?
张怀瑾揉了揉眼睛,露出因为揉搓有些发红的眼眶,摇着脑袋嘟哝:哎呀,这不是昨晚太兴奋熬了个通宵,太困了,迟疑了一会儿,她摇了摇黑屏的手机,道,不回你消息是因为手机没电了。
面前圆桌上的转盘转了一圈,苏杉杉捞过一块糕点眼疾手快地塞进陈倩楠正欲张开的嘴巴里:闭嘴吧你,就知道欺负怀瑾。
果然,谈恋爱的人不论多少岁都会变傻,陈倩楠边嚼嘴里的软糕边笑,嘴角都快咧到天上去了。我瞧着她俩,发自内心,由衷地觉得她们好配啊,说不上来哪里配,就是坐在那儿只是斗斗嘴,就会让人觉得这俩人天生应该在一起。
刚开始那会儿,我看着身边一对一对如此般配的人在一起,看着他们笑,看着他们因为一点儿琐碎的小事拌嘴,也会泛起一种名为嫉妒的情绪,想着刘姝贤要是在,我们应该也是旁人艳羡的一对,我嫉妒他们做事有人陪,就是普通的发发脾气,也有人心甘情愿地去哄。
后来见的多了,又或许是时间在其中作祟,这种嫉妒逐渐转变为祝愿,我祝愿他们能永远在一起,不要因为一点儿琐碎的小事就吵架,永远美满,然后快快乐乐地走到老年。
苏杉杉一路看着我转换心态,说我一旦开始有这种想法,那么就是放下了。
苏杉杉人傻,陈倩楠让她在上海帮忙照拂着我点,她就真的听话,要出上海的戏都不接,成天来我家里硬要给我唱歌,让我多笑一笑。
她傻得很,连我骗她说我放下了都信,在那天坚持要下厨给我做她最拿手的番茄炒鸡蛋吃,一度让我怀疑陈倩楠说苏杉杉可精着呢。这话的可信度。
我用手撑着脑袋,在与苏杉杉对视的一瞬间产生了一股罪恶感。
那些嫉妒,难言的情绪总得找一个出口的,它们最终都化成为执念,所以我会祝愿世界上所有,所有的有情人,祝愿他们能白头偕老,看着他们结婚成家,我就好像看到了我和刘姝贤没有发生意外后的未来。
美满,幸福,没有离别。
好像这样就能弥补心里的那点儿空缺似的。
苏杉杉朝我张了张嘴,小字刚出口,现场的灯光一下子全灭了,只留下大屏幕的还开着,两边的音响扩散出一首歌,邓丽君充满故事性的嗓音一开口,张怀瑾吃吃地笑了一声,凑近我小声调侃:怎么用这么老的歌。
前桌有个稚嫩的孩童凑近他妈妈的耳朵,小声问:妈妈,这是什么歌啊,好难听噢。
我想时间确实会带走很多东西的,这个世界上永远不缺乏新鲜事物,明天新出生的孩子填补了今天刚逝去的老人所占有的空间,我们每个人都是时间轴上的一个节点,发行的歌也是,所以只要在属于自己的时间节点上,去想,去爱,去记住就好了。
以后的人,他们只记以后的事,前尘都如风似梦,不切实经历,永远体会不了前人的心情。
等我们这一辈老了,安眠了,谁都不会记得,曾经有一个人叫胡晓慧,她真的很爱很爱刘姝贤。
脑海里不自觉地冒出一张笑眯眯的脸来——眼睛眯成一条弯弯的细缝缀在略微有点儿粗犷的眉下,整张脸中占比最大的是扬起的嘴角和因为笑容被提起的苹果肌,淡粉色的嘴唇鲜润饱满,微微露出的牙齿像沙滩里的小贝壳,白白的。
我想起来还没给刘姝贤实时播报婚礼情况呢,于是在黑暗里摸出手机,录了一个视频,再跳到微信的聊天窗口,点击发送。
也是这么些年来留下的习惯了,看到什么,我都想给刘姝贤拍一张。日前坐车到留宿的酒店,离酒店五六条街的位置是一所学校,学校门口的两条道路边种满了树,树上落下的金黄色小花铺满了一整条街道,司机告诉我说这是紫檀花,清理麻烦得很,我却觉得好好看,拿手机拍下来发给了她。
大到去年的双子座流星雨,小到今天吃了什么,我都完整地报备给她,某一天忘了,也会在第二天给她多发几条消息。
在那场车祸中幸存下来的手机在九个月前彻底报废了,我拿去手机店想要修理,店主说这个机子太老了,现在更新换代太快,已经没有适合这部手机的零件了。
我把电话卡取下来,想安到我的手机里,发现卡不对槽后淘了个旧市场的二手机,刚想塞进去就断了,这下子,再过一个月,她的微信号就要自动注销,我再也没办法给她发消息了。
我恨极了2030年的人口剧增以及微信的改朝换代,再一注销,我就什么都没有了。
小包小包快看,konakona!张怀瑾适时地叫出了声,把我的思绪全部拉回。
我放下手机,抬头去看正中央长长的大理石过道,张笑盈身着白色的婚纱,在她父亲的引领下缓缓向刘洁走去。
那件白色的婚纱穿在她身上,把她衬得像一只雪白雪白的天鹅,下半身半透明的网纱拖尾绣了云边花纹,不知道什么材质把她的裙子勾勒得亮晶晶的,在黑暗中仅有的光线照耀下尤甚。
现场静悄悄的,连一向爱大呼小叫的张怀瑾都住了嘴,耳边只有我自己均匀的呼吸声。
在这一秒,世界上有无数人步入婚姻的殿堂,赶在春天的尾巴结婚,以期余生,但我从来没有如此近距离地看到过同性之间的婚礼,张笑盈说得好对,世界正在慢慢朝着好的方向发展,我们都在变得更好。
她们同所有异性伴侣一样,在婚礼上交换戒指,给对方写信,再满含热泪的读出来。
其实我有一个秘密要告诉你,张笑盈捏着信纸的手微微颤抖,七年前,信纸上写的是七年,其实算上今年,已经是八年前了,八年前,我即将从公司毕业那年,你跟我说分手,对吧?
我那时候觉得你真没眼光,这木头,长了眼睛但不长心,但我知道那个时候的我们,是真的很迷茫,你是十期生,还要在丝芭呆上两年,我们要面对一个很严肃的问题——日后该如何去生活,那段日子就像是在泥淖里前行,稍微走错一步就会被世俗击溃。
所以我做了这七年来最正确的决定,在我们分手后,她抬起头,我给阿姨打了一个电话。
我说,阿姨,请你再给我们十年的时间,给社会十年的时间,它还没有反应过来,如果十年后我们依然无法走在阳光底下,我会把刘洁在我身上浪费掉的青春,用命赔。
说这话的时候张笑盈在笑,可我总觉得她在哭,不过后面我听出来了,我相信刘洁也听出来了,她是因为开心哭,不是因为难过哭。
还好,阿姨很通情达理啦,现在我应该叫一声妈妈了。她俏皮地笑了一下,然后朝着跟我们隔了一个过道的圆桌的方向鞠了一躬,脸上的泪痕在光线的照射下闪闪发光,她大声地,朝着那个方向,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妈,谢谢你们把女儿嫁给我!
张怀瑾悄悄凑过来跟我搭话,说出那句贯彻了她整个偶像生涯的至理名言:我跟她们一样幸福。
晦暗不清的光线中,张怀瑾因为微微前倾而清晰的脸庞上好像挂了泪,我忽而就想起在二月份,那个冬季的尾巴,在封闭的KTV里,张怀瑾醉着酒说出的那些话,她酒后不记事,现在,大抵都不记得了。
张怀瑾不像苏杉杉什么情绪都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她这个人,处事精明,日常说话缜密而且毫无漏洞,做什么事都三思而后行,如果没有遇见黄恩茹,她大概会像一台大型的精密仪器,一刻不停地去工作。
这台仪器运行的时候会发出咋咋乎乎的噪音,但是没人会因此谴责她工作做的不好,而她一旦沉默了或是做出一些人类无法理解的行为,譬如算错1+1=2这种简单的问题,就算是再傻的人也能看出来,机器出问题了。
她芯子出问题了,但是表面维持良好,酗酒就成了身体为了维护机能所提供的最后一道防线,酒后的那些心声,都是张怀瑾藏在运行了三十四年的躯壳下,最柔软的部分。
扯远了,总之是在现场灯亮的当头,张笑盈和刘洁过来敬酒,两人脸上都带着幸福的笑,不免要被调侃几句,苏杉杉一边说我靠你俩的婚纱好漂亮好漂亮,一边给陈倩楠递白眼,那意思再明显不过了:你看看你,人家都结婚了,你还在桌上跟我抢肉吃,要脸吗你?
我站起身来笑着祝她们永结同心,百年好合,被陈倩楠呛了一嗓子这祝福也太老气了吧后只好现场换词。
也不知怎么的,我突然就想起了那首歌,欧美歌手Ana Zimmer唱的《Underwater》,十年前的歌了,把当时社会上对同性恋群体的不赞同、不理解唱到了极致。
她唱我们都身处水底,那么我就祝,祝她们;
往后永远都活在光里,不再透过水面去看被波纹扭曲的太阳。
敬完酒了,张怀瑾拉着我去上厕所,在外面等她出来的空当,我把两位新人的照片发给刘姝贤,然后敲敲打打发送信息——老刘你看,kona 和刘洁结婚啦,她们的手握得好紧噢。
小包。张怀瑾的声音从后头幽幽地传过来,把我吓了一跳,转回头来看见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手机看,手机界面还停留在我和刘姝贤的微信聊天框。
我也没遮掩,估计是被看见了,她低低地叹了口气,上半身倚靠在洗手间的墙壁上,手垂在大腿两侧,还往下滴着水。
一阵消极的沉默过后,两个内心一样狼狈的人同时笑起来,默契得不像话。
09
早上收拾屋子,从阳台翻出来一封信,信封湿哒哒的,大概是被衣服上滴下来的水浸透了。
我擦了擦手,把信封带到客厅里,借着夏天炽热的光线去仔细分辨,再剥开潮湿黏腻的信封,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右下角一大摊水泡过后黑色的痕迹,可能因为泡水时间不长,信上的字除了个别几个无法分辨,读起来也算流畅。
刘姝贤在信中如是写道:
嗨,亲爱的胡晓慧儿,包子,小虎哥。近来可好?
杭州温度适宜,满城飞絮,刚到这儿的时候我接连打了一天的喷嚏,不过现在好多了,可能是身体已经逐渐习惯杭州的空气了,但是一想到还要在这儿待个四五天见不到你,就觉得时间过得是如此漫长且难熬。
晚上听工作人员说如果再晚来几天,西溪湿地将会举办花朝节,届时绣球、杜鹃、紫藤、整片整片的郁金香和很多我叫不上名字的花会把杭州城点缀得如同花之城,其实来这儿的第一天,我一边打喷嚏一边走上高架桥,看见满桥头火红的月季迎着晚风摇晃,脑海里冒出的第一句话,就是杭州或许可以被称之为花之城。
它们太美了,我自认自己是个消极、悲观、敏感的人,很多时候会因为别人的话而去想很多,继而流泪,所以更喜欢独处,但是一看到这些花,再联想到你安慰我,抱着我时可爱的脸庞,我就觉得,人能活在这个世界上真的是一件非常美好的事情。
跟你在一起的每一天都过得非常慢,我享受能跟你在一起打闹的每一天,这使我贫瘠的灵魂得以充实,所有我能想象得到的美好,都在你身上具现,在一起短短的十几天,我感觉好像过了十几年,相信再过不久,在我的心里,我们都已经走完一生了。
开玩笑的,你收到这封信大概是十年后了,怎么样,我有没有进步,不用反问句,注意语气问题?
在杭州的这几天我真的想了很多很多,我总觉得人生是遗憾的集合,所以为了不留遗憾,我想到什么就去做什么,昨天想要跟你结婚,今天我就买了戒指想要送给你,不过人都是因为有期望才活着的,所以我把期望放在十年后,给自己拟定一个向你求婚的日期,这样即便我们因为什么样的小事吵架,我都会记得我买给你的这枚戒指,就是为了买戒指的钱,我也会将自己的约定履行完毕的。
最后的最后,感谢你,跟我在一起,我永远爱你。
(Tips:笨蛋笨蛋,要一直戴着戒指哦,不管我结婚以后做了什么样的工作,我都会随时查岗的!!!)
番外
胡嘉年是一只猫,具体是一只什么猫呢?它自己是不清楚的。
它只知道那个每天冷着一张脸,慢吞吞地给自己铲猫砂的女人总是捏着一副略微有点儿嘶哑的嗓子,喊自己胖猫,有时候她会眨巴着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盯上自己好几分钟,眼睛里满是困惑,然后它就会听见那人叹息着开口:什么啊,不是橘猫为什么会这么胖。
它想说:还不是你喂得太好了才会变成这样,这不是橘不橘猫的问题。但是转一想到人类听不懂高贵的猫语,还是放弃了。
胡嘉年的这个总是疑惑猫的品种的主人叫胡晓慧,今年三十五了,整整比胡嘉年大上三十多岁,可要是确切的说起来,它是有两个主人的,另一个她现在已经记不得了,只在胡晓慧偶尔的通话中捕捉到怀瑾两个字时才会稍微想起一些。
它会想起那个阴云密布的早晨一瘸一拐地离开自己的妈妈,以及一双刷的雪白的白色帆布鞋,拥有它的主人眼睛亮亮的,怀里头香喷喷的,让胡嘉年想起它滚在黄澄澄的麦田里时鼻尖充盈的麦子的清香。
带她回来的怀瑾好像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胡嘉年有时候躺在沙发里晒太阳,能听见胡晓慧说什么山,什么银河,什么平原之类的,胡嘉年都没去过,没见过,它常去的是离这里五条街,两个十字路口的一所小学;要坐三站公交才能到的一栋大楼。对了,它还坐过很长时间的车去过道观。
胡嘉年其实不喜欢外出,更多的时候,它喜欢躺在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沙发里,看胡晓慧忙来忙去地收拾屋子,从客厅这头走到那头然后恨铁不成钢地骂它:年年,你个死猪,给我从沙发里下来!
她叉着腰骂它的时候真的很有生气,胡嘉年喜欢看她这样,它不喜欢胡晓慧吃饭吃着吃着发呆,不喜欢胡晓慧凌晨还坐在客厅的沙发里对着落地窗愣神,不喜欢她每天吃五颜六色的小药丸,然后摸着自己抱歉地说:年年......我好像分不清颜色啦。
它见过别的三十多岁的人类,他们都不像胡晓慧这样死气沉沉的,她直觉胡晓慧的身体发生了某种变化,但作为一只猫,它没有任何办法。
直到有一天,胡晓慧拿一支蓝色的笔给她从远方回来的外甥女画太阳,胡嘉年才感受到了不对劲。
那一幅画上,草是粉色的,树是金色的,没有一种颜色该是他们本来的颜色,它从胡晓慧的眼睛里读出了慌乱,更多的则是释然。
胡晓慧把那些五颜六色的药片全丢掉了,在家里相继见了另外四个长头发的人类后甚至不外出了,每天除了收拾屋子就是收拾屋子。
尽管,那其实并没有什么可收拾的。
她固执地一遍又一遍去拖地,把正对着厨房的两张挂画拿下来反复擦拭又重新安上去,在重复了不知道多少天后,带胡嘉年出去散步。
还是走那一条路,唯一不同的是,胡晓慧给胡嘉年戴上了项圈,过马路的时候紧紧地抓着不放,有那么一瞬间胡嘉年觉得自己快在胡晓慧的操控下窒息了。
它愤恨地想着人类生病之后真的很麻烦,但也只是想着,想过之后还是老老实实地在前边领胡晓慧过马路——因为她分不清颜色了,看不清红绿灯,有那么一瞬间,胡嘉年错觉胡晓慧放开了牵引绳,等它慌里慌张地转回头,只是看见胡晓慧同往常一样冷冰冰的脸庞。
照旧沿着那所小学旁边的小道一路慢走,黑色金属围栏的另一边,是足有两个篮球场那么大的操场,她们来的时候正值傍晚,三三两两穿着校服的小学生在塑胶跑道上玩闹,橙红微醺的落日低低地挂在地平线处,染出一片赤橙的天,胡嘉年敏锐的耳朵里能听见不远处那棵香樟树上一窝小鸟叽叽喳喳的叫声,还有风吹动树叶,树叶与树叶之间摩擦的沙沙声。
胡晓慧在围栏旁边站了很久,久到落日从她的眼中褪去颜色,改换成深蓝的夜。
之前有一次也是这样的,在有波光粼粼的海的地区,胡晓慧带着它拾级而上,走到一座有着红砖黑瓦的小道观门口,门口站着个穿着朴素灰裳的小道童,明眸皓齿的,笑着把胡晓慧迎进去,又转过身来冲胡嘉年摇摇头,那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胡嘉年冲他呲了呲牙,心想你这破道观,我还不想进呢。顺势在门口坐下来,还不忘冲道童狠狠地喵几声。
胡晓慧跟着小道童出来的时候已经半夜了,那时候漫天的星子缀在深蓝的夜幕中,倒映在它小主人的眼睛里,比她们早上到这儿来看见的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海还要美,秋天枫树干燥的气息钻进胡嘉年微微翕动的鼻腔里,催动着全身上下的神经发颤。
它觉得它的主人真的真的很好看,包括总是来家里的四个女人和怀瑾,都是没有胡晓慧好看的,那天晚上胡晓慧从道观里出来的那个场景,胡嘉年可以记一辈子。
小道童领着她们下山,期间一直沉默不语,胡嘉年早看他不爽,就只盯着胡晓慧看,看着看着,它觉得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它的小主人......好像很难过。
那是种,渗透到每一寸骨头缝隙与肌肤里的,只待一个契机就会如洪水猛兽般冲垮整副躯体的绝望,连猫也都能感觉到难受。
到了城市与自然的交界处,小道童磕磕巴巴地跟她们道别,他原来是个口吃,说话断断续续吞吞吐吐的,胡嘉年也就记得断断续续的,好像说了什么前尘已散,什么何须执着,再往后,胡嘉年记不大清了。
白色的猫有点儿焦躁地在胡晓慧的脚边转圈圈,它几乎是瞬间就发觉今天的主人跟此前从道观里出来的那一次简直一模一样,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好像整个人都成为了一堆无用的机械,不会想,不会思考,只知道按照大脑这个终端发出的指令进行动作。
与那次稍有不同的是,那次胡晓慧又大又圆的眼睛里装着城市里看不到的星星,还算有生气,而现在,简直如一滩死水了。
胡嘉年听见胡晓慧说话了。
声音轻轻的,和着晚风送进它的耳廓里,盘旋:老刘,你教的孩子们毕业啦。
胡嘉年突然觉得自己好难过,好奇怪,猫也会难过吗?
胡晓慧这个人,年轻的时候蠢蠢的,天真又可爱,有自己专属的小世界,那个世界太阳又大又圆,草地清新柔软,她每天就在里边玩啊闹啊,说一些只有自己能听懂的话,后来有一个人来了,那个人虽然表面上冷冰冰的嫌弃她太笨了,可是在心里会觉得胡晓慧很可爱。
她送胡晓慧平安锁,把福小费是我的命定之人十个字大大咧咧地亮在自己的社交平台上,不厌其烦地回答胡晓慧提出的笨蛋问题,陪着她闹来闹去。
史铁生在《我与地坛》里写到:无论僧俗,人能舍弃一切,却无法舍弃被理解的渴望。所以胡晓慧在遵循自然规矩长大外,这辈子最大的幸运就是碰上能懂她理解她的刘姝贤,刘姝贤也是。
她们是命中注定的,所以在生命的末尾,那一个是人都会遇见的句号里,她在纸上一笔一划,平平整整地写下——
下辈子见吧,刘姝贤。
前尘已散,来生......来生再见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