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岳全传tx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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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籍名称:《说岳全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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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岳全传》全称《精忠演义说本岳王全传》,早刊本为清康熙金氏余庆堂刻本共二十卷八十回,大约为康熙至乾隆时期的作品;
《说岳全传》是一部以抗金为背景,以岳飞及岳家军为主线,贯穿史实,虚实结合的长篇英雄传奇小说,突出讲述岳飞作为民族英雄和爱国统帅可歌可泣的一生,赋予他神奇、忠烈、英武和智慧的性格特点;歌颂了岳飞等将士英勇作战、精忠报国的忠勇行为,揭露了秦桧等人卖国求荣、陷害忠良的丑恶罪行和君主的昏庸无能。
在人物描写和情节安排上,细致深刻,恰到好处。语言活泼,文字流畅。是英雄传奇小说中最成功的作品之一。
写岳飞故事的小说,以明嘉靖年间熊大木的《大宋中兴通俗演义》为早,此后又有邹元标的《岳武穆王精忠记》、于华玉的《岳武穆尽忠报国传》等,本书是以上述各书为基础,又根据相关民间传说而重新创作的。
小说故事生动,情节曲折,语言通俗而有风趣,塑造了一大批栩栩如生的人物。本书是说岳系列小说中成就最高的一部,可以说是说岳故事的一部集大成的演义小说,也是清代英雄传奇小说的代表作。
钱彩,字锦文,浙江仁和(今浙江杭州)人。
清代小说家,生卒年及生平事迹均不详,约清圣祖康熙年间在世。
着有《说岳全传》二十卷八十回,并有《中国通俗小说书目》传于世间。
金丰,字大有,永福(现在福建永泰嵩口)人,清代小说家,生卒年及生平均不详,约清高宗乾隆中前后在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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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8-04 01:52:36
作者:钱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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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曰:杨虎蜂屯两洞庭,气吞云梦控湖滨。岳侯妙算惊神鬼,水陆安排建大勋。
却说岳元帅悄悄的对耿氏弟兄道:你二位照旧时打扮,诈去投降,杨虎决然不疑。等待开兵之时,贤弟即谋一差,替他看守山寨。等杨虎出兵,先来放了牛皋,做了帮手,就拿了杨虎家眷,不可杀害。将他的金银财帛收拾好了,四面放起火来,烧了他的山寨。这便是二位贤弟的大功劳!二人领命,仍旧换了打鱼的服色,别了元帅,下了小船,竟往洞庭东山水寨而来。
那小卒都认识是耿家弟兄,先来报知杨虎,杨虎命请到大寨相见。那两弟兄跪下叩见,杨虎连忙扶起道:二位贤弟少礼!不知今日甚风吹得到此?耿明达两弟兄齐声应道:小弟蒙大王恩情,容在湖中生业,家下丰足,皆是大王之德。今闻岳飞领兵到此,欲与大王作对,因此家母命小弟两人前来,帮助一臂之力。大王若有差遣,上天下地,并不敢辞!杨虎大喜道:多承美意!几次相劝二位共图大业,皆因难拂令堂之意。今惠然肯来,真乃天助我也!吩咐取袍服过来,与二位兄弟换了。一面整备筵席庆贺,不表。
再说岳元帅命平江知府去整备粗细竹子麻绳听用。又扎造木排,置办生牛皮做成棚子、遮箭牌等。在城内各大户乡绅家,借棉被数千床,放在船上,防避弓箭火炮。又画成图样,叫铁匠照式打造倒须钩子,并三尖小刀听用。一面命汤怀、张显取短板扎缚于笆斗上,令兵卒站在上边,在于浅滩水上习练,名为笆斗兵’。日后站在船上,迎风走浪,却就不怕。汤、张二人领令,就在太湖边岸教练去了。再命施全带领船匠,将毛竹片密钉船底,下边安排倒须钩、三尖刀,施全领令去了。
过了四五日,杨虎着小喽罗来下书催战。岳元帅推辞有病,暂缓数日。直等过到半个多月,众将皆来缴令:诸色俱已齐备,但无大战船,如何迎敌?元帅道:不必大船,我自有妙用。将军们可穿着软底鞋子,腰缠扎紧,只看本帅红旗为号,一齐钻入小船篷下藏躲。待他火炮打过,然后出来交战。又命王贵带领几十号小船,去打捞水草,堆贮船中,躲在两旁。待他那第二队弩楼船来时,把草船使出来,将水草推下水去,塞住他的车轮。等那楼船行走不动,就上去杀他的兵,钉死他的炮眼。然后再下小船,分左右来助阵,那王贵领令去了。又命周青、赵云。
梁兴、吉青四将带领五千人马,前往无锡大桥埋伏,道:那杨虎若败了,必由此路投九江去,你们到那里截祝只要生擒,不许伤他性命,违令者斩!四将得令而去。岳元帅料理停当,择日出兵。三军齐至水口,发炮下湖。一贴木排,夹着一队小船。前一带皆是竹城,用绳索穿就溜头。若将绳子一扯,竹城就睡倒;将绳一放,那竹城依然竖起。众兵将都站立木排上,呐喊而来。
那边山上忙忙报知杨虎。杨虎即命先行许宾率领炮火船,元帅花普方率领弩楼船,水军头领何进率领水鬼船,自己率领大战船,亲自督阵,与岳飞交战。当有耿氏二兄弟奏道:岳飞诡计极多,恐沿湖另伏兵将,击我之后。我二人在此保守山寨,以免大王内顾之忧。杨虎大喜道:若得二位贤弟保守了大寨,我好放心去。这一阵,定教他片甲不留。当时二人直送至水寨方回。
杨虎上船,放炮开船。那岳元帅众兵将走在木排上,犹如平地一般。那许宾驾的第一队炮火般,看见就一齐放起火炮。岳元帅将红旗一招,众兵将躲进小船,将竹城睡倒遮护,停住不行。但听得炮声不绝,那炮子打在竹城上一片声响,俱溜下水去了。放了一会,听得炮声不响,众将仍旧竖起竹城,又呐喊杀来!这一队炮火船两路分开,一声鼓响,第二队弩楼船拥将上来,万弩齐发!岳元帅又将红旗一招,照旧睡倒竹城。那王贵将草船放出,一齐将水草推下湖去。那弩楼船上水车,却被水草塞住车轮,再也踏不动,那船好似钉住一般,转折不来。
王贵豁喇一声,率领众军跳上弩楼船,逢人就砍。众喽罗那里敌得住,杀的杀了,下水的下水去了。王贵吩咐众军士一齐动手,把炮连架子都推下湖去。花普方正来救护,王贵已经下了小船,与岳元帅合兵一处了。那第三队水鬼船,见前面两队火炮弩箭都不得成功,便一声梆子响,众水鬼齐齐下水。元帅见了,也把红旗一展。那阮良手提着两把泼风刀,带了几个会水的军士,扑通的跳下水去。那些水鬼在排底船底下,用力将凿子来凿船底。那船底下都是竹片钉着的,那里凿得通?
也有被倒须钩钩住的,也有碰着三尖刀割坏的。阮良同这几个水军,见一个,杀一个。那水鬼只识得水性,却不会厮杀,那里当得阮良这些好汉,十停中倒杀掉了九停,依旧跳上木排来助战。这里贼兵,看见水面上只管冒出红来,不见岳家兵船沉将下去,情知又着了道路。杨虎只得催动战船,来与岳飞决战。
岳元帅站立于船头之上,高声叫道:杨将军!你今大事已去,不若早早归降,上与祖宗争气,下得封妻荫子,休要自误了!杨虎道:岳飞,你休夸大口!不要说我兵强将勇,就踞着这太湖,水势滔天,进则可攻,退则可守,你怎生奈何得我!岳元帅大笑道:杨虎!你兀自不知,你那巢穴已被我抢了,尚在那里说梦话!你试回转头去望望看。杨虎听说,回头一看,但见满山红焰,火势滔天。早有小喽罗飞船来报:大王不好了!耿家弟兄抢出牛皋,劫了山寨,四面放火,回去不得了!杨虎大叫一声:好岳飞!俺怎肯轻饶了你!催动战船,驶将上来,刀枪兵器,如雨点一般杀来。岳爷小船上兵将,仰着难以抵敌,岳爷忙命挠钩手搭着大船,众将涌身而上杨虎之船,俱各围裹拢来。王贵手起刀落,将许宾砍下水去。
汤怀、张显跳上弩楼船,双战花普方。花普方跳下湖,赴水逃到岸上,往湖广投杨幺去了。水鬼船上何进提刀下水,来到木排边,只望来杀岳飞,被王横一铜棍,打得脑浆迸出,死在湖内。杨虎见不是头路,只是跳下水逃命。阮良见了,也跳下水来,擒捉杨虎。岳元帅见四队兵船俱破,下令:降者免诛!那些大小贼船听得,俱齐声愿降。元帅就令汤怀、张显,发船往山寨招抚贼兵,如降者不许杀害。一面救灭了火,将杨虎家眷送到本帅营中候令,二将领令去了。又命王贵、施全收拾降军船只,发炮鸣金,奏凯回营。有诗曰:旌旆生风喜气新,早持龙节靖边尘。汉家天子图麟阁,身是当今第一人。
且说杨虎在水中虞不过阮良,逃往西边上岸。恰遇着数百败走的喽罗,杨虎就拣匹马来骑了,一同去投混江王罗辉、静山王万汝威,思量借兵报仇。行了一夜,天色才明,早到了无锡大桥边。只听得一声炮响,周青、吉青、赵云、梁兴四将一齐杀出,大叫:我等奉岳元帅将令,在此等候多时。快快下马受缚,免得老爷们动手!杨虎大怒,举刀来战四将。可怜杨虎杀了一日,走了一夜,肚中又饥,人困马乏,那里战得过四将?只得虚幌一刀,沿着河败将下去,四将随后追来!又听得前面炮声又起,杨虎道:我命这番休矣!后面追来,前面又有伏兵,怎生逃得过!恰待要自刎,忽听得前边河内叫道:杨将军!你令堂在此,快来相见!
杨虎举目看时,只见水面上一二十号小船,齐齐摆列两岸。中间三号大船,岳元帅站立船头,左边张保,右边王横,好似天神一样。岳元帅高叫:杨将军!你令堂、宝眷俱已在此,何不早降?杨虎道:岳飞!我已拚一死,休要来哄我。
言未毕,那杨虎的母亲早从船舱里钻将出来,喝道:逆于!我一家性命皆蒙元帅不杀之恩,还不下马拜降,等待何时?杨虎见了,慌忙跳下马来,撤了刀,跪在岸边,说道:元帅虎威大德,杨虎情愿归降。但是屡抗天兵,恐朝廷不肯定赦,奈何?岳元帅忙拢船上岸,双手扶起道:天下英雄,皆为奸臣当道,失身甚多。
本帅当年在武场亦曾受屈,所以小弟兄辈也做些不肖之事。当今天子敬贤爱才,将军既能改邪归正,就是朝廷的臣子了,都在本帅身上,保举将军共扶宋室,立功显亲,也不枉了人生一世。快请看视令堂,安慰宝眷。杨虎连声称谢,上船来问候母亲。元帅命四将由陆路先回平江府去。那几百喽罗愿降者,俱令后船汤、张二将分隶部下。不愿为兵者,听其归农。发炮开船,与杨虎同往东西两山招抚羽党。收拾粮草。次日,到了洞庭山,与二耿、牛皋相会,一同回至平江,安抚地方,拔寨起行。平江知府陆章率领合城耆老乡绅,各送牛酒犒劳。路上百姓家家插香点烛,无不感谢岳元帅兵律森严,于路秋毫无犯。
不一日,早到了金陵,在城外扎住了营盘,安顿军士。岳元帅带领众将齐至午门见驾。高宗宣进,朝见已毕,岳飞将收伏太湖杨虎归降之事,一一奏明。高宗大悦,即敕光禄寺整备御宴。一面降旨,封杨虎、张国祥、董芳、阮良、耿明初、耿明达六人,俱为统制之职;岳飞加衔纪录;一班随征将士,俱各纪功升赏。即着岳飞统领大军,去征剿鄱阳湖水寇。
岳飞领旨出朝。杨虎自差人送老母、妻子回乡安顿,专候岳元帅择日出兵。却点牛皋带领人马五千,为前队先锋;王贵、汤怀带领五千人马,为第二队;自己同众将在后进发。那王贵向着汤怀道:大哥不叫你我做先锋,反点牛兄弟去,难道我二人的本事不如了他么?汤怀道:不是这等说!大哥常说他大难不死,是员福将,故此每每叫他充头阵。王贵道:果然他倒有些福气。不说二人在路闲谈。
且说牛皋挂了先锋正印,好不兴头,领着人马,一路到了湖口。当有总兵官谢昆下营在彼处,等候岳元帅。探兵见了牛皋打的是岳军旗号,认做是岳爷,慌忙通报。谢昆连忙出营跪接,口称:湖口总兵谢昆,迎接大老爷。牛皋在马上道:贤总兵请起!我乃岳元帅先锋都统制牛皋,元帅还在后边。谢昆气得出不得声,起来叫左右:把报事人绑去砍了!两边军士答应一声,就将探军绑起。牛皋大怒,这总兵如此可恶,便叫一声:谢总兵!你既做了总兵官,吃了朝廷的俸禄,一两个小强盗,怕你还杀他不过、剿除不得,也要请我们来做什么?我们往别处下营去,这个功劳,让了你罢!说罢,就回马转身,吩咐众兵士一齐退下。谢昆吃了一惊,暗道:他是奉着圣旨来的,若在岳爷面前说些什么还了得!只得忍着气赶上来,扯住牛皋的马,叫道:牛将军请息怒!军中报事不实,应按军法。幸是将军来,报差了还好;倘是贼兵杀来,也报差了怎么处!既是将军面上,吩咐放了绑,快来谢牛老爷。探子在马前叩头,谢了牛皋。
牛皋道:谢总兵,我且问你,这里有多少贼?贼巢在那里?谢昆道:这鄱阳湖内有座康郎山,山上有两个大王,大头领罗辉,二头领万汝威。他两个占住此山,手下雄兵猛将甚多。内中有个元帅,姓余名化龙,十分厉害,因此官兵近他不得。牛皋道:这康郎山离此有多少路?可有旱路的么?谢昆道:前面湖口望去,那顶高的就是。水路去不过三十里,若转旱路,就有五十里。牛皋道:既如此,可着个小军来,引我们往旱路,就去抢山,你可速备粮草前来接应。
说罢,就令众儿郎望康郎山进发。谢昆暗想:这莽匹夫不知厉害,由他自去,送了他的命,与我何涉。
且说牛皋领兵来至康郎山,吩咐众儿郎:抢了山来吃饭罢!三军得令,在山前放炮呐喊。早有守山喽罗飞报上山。万汝威就命余化龙引兵下山迎敌。余化龙得令,带领喽罗一马冲下山来,大喝一声:那里来的毛贼,敢来寻死!牛皋抬头一看,只见来将头戴烂银盔,坐下白龙马,手执虎头枪,望去竟如岳爷相象。牛皋也不答话,举锏便打!余化龙笑道:原来是个村夫!也罢,让本帅赏你一枪罢。
架开锏,耍耍耍一连几枪,杀得牛皋气喘汗流,招架不住,回马便走。那些军士道:列位,走不得的!被他在马后一追,我等尽是个死,宁可抵挡着他。那时众军士齐齐站定两旁,个个开弓发箭。余化龙见众兵卒动也不动,箭似飞蝗一般射来,不敢追赶,叹道:话不虚传,果然岳家兵厉害!只得鸣金收军,回山去了。众军士看见强人退上山去,又来收箭。
牛皋一马跑回了十来里路,不见半个兵卒逃回,说道:不好了,都被他杀尽了!单单剩了我一个光身,怎好回去见我岳大哥?待我转去看看着。又拨转马头,加上一鞭赶转来,但见军士都在草地上拾箭,牛皋便问:强盗到那里去了?众军士道:我们放箭射他,他收兵回去了。牛皋道:妙啊!倘然我老爷下次弄了败仗,你们照旧就是了。众军士倒好笑起来。牛皋不好去见谢总兵,只得退下三十里,安营住下。
次日,王贵兵到,同汤怀安营在湖口。停不得两日,岳元帅大队已到,谢总兵同着汤怀、王贵迎接。元帅便问:牛皋怎么不见?往那里去了?谢昆道:他一到,就往康郎山交兵去了。岳爷取令箭一枝,命谢总兵催粮应用,谢总兵领令去了。岳元帅吩咐众将,齐往康郎山旱路去取山。看看行至二十里,牛皋出营来接。
元帅见他在旁侧安营,料是又打了败仗,元帅就问贼兵消息。牛皋便将余化龙厉害的话说了一遍。岳元帅就相度地方,安下营盘。
那边小喽罗飞报上山,两个大王仍命余化龙下山讨战。岳元帅命众将士一齐放箭,坚守营寨,不与交战。余化龙令喽罗辱骂了一回,元帅只是不动。余化龙只得收兵回山。岳元帅暗暗传下号令:众将四下移营安歇,防他今夜来劫寨。只听炮响为号,四下齐声呐喊,却不要出战。众将领令,各各暗自移营埋伏。
且说余化龙回山,奏上二位大王:岳飞今日不肯出战,今晚必定由水路来抢山,旱寨必然空虚。今我将计就计,二位大王保守水寨,臣领兵去劫他的旱寨,必然成功。两个头领听了大喜,依计而行。等到二更时分,余化龙领兵悄悄下山,一声呐喊,杀入大营,并无一人。余化龙情知中计,拨回马便走。但听得哄咙的一声炮响,四下里齐声呐喊,众喽罗拚命逃奔,自相践踏,反伤了许多兵卒。岳爷却不曾亏折了一人。次日天明,余化龙又下山来讨战。岳元帅仍然坚守不出,余化龙只得收兵回山。到了黄昏时候,岳爷换了随身便服,带了张保一人悄悄出营,不知作何勾当?正是:雄才巧艺适相逢,屠龙宝剑射雕弓。赤胆忠心扶社稷,鱼虾端不识游龙。毕竟不知岳元帅夤夜出营有何事故,且听下回分解。第三十一回穿梭镖明收虎将苦肉计暗取康郎
诗曰:山川扰扰战争时,浑似英雄一局棋。最好当机先一着,由他诈伪到头输。
话说岳元帅独自一人,带了张保悄悄出了营门,往康郎山左近,把山势形状,细细观看了一番。复身回营,对众弟兄道:我观康郎山前靠邵阳湖,山势险峻,虽有百万之众,一时难以破他。况且余化龙武艺高强,本帅久闻其名。待我明日与他交战,贤弟们只可旁观,不可助战。待我收伏了他,方能破得此山!若不然,徒然虚费钱粮,迁延时日,究竟无益也。众将俱各领命,各自归营安歇。到了次日,岳元帅齐集众将,只听得扑通通三声大炮,出了营门,一路上咕冬冬战鼓齐鸣,带领大军直抵康郎山下。各将官齐齐的摆齐队伍,在后边观看。
那边小喽罗飞报上山!余化龙闻报,即引众喽罗下山来迎敌。两边军士射住阵脚。旗幡开处,闪出那岳元帅立马阵前,问道:来将何名?余化龙道:本帅余化龙便是!来者莫非就是岳飞么?岳飞道:然也!你既知本帅之名,何不下马归降?待本帅奏闻天子,不失封侯之位。余化龙大笑道:岳飞,我久闻你是个英雄好汉,可惜你不识天时。宋朝臣奸君暗,气数已尽;二帝被掳,中原无主。
不若归顺我主,重开社稷,再立封疆,岂不为美?你若仗一己之力,欲要挽回天意,恐一旦丧身辱名,岂不贻笑于天下乎?请自三思。岳飞道:将军之言差矣!我宋朝自太祖开基,至今已一百六七十年,恩深泽沛。偶为奸臣误国,以致金人扰乱。
今人心不忘故主,天意不肯绝来。是以我主上神佑,泥马渡江,正位金陵,用贤任能,中兴指日可待。我看将军堂堂一表,抱负才能,不能为国家栋梁,甘作绿林草寇,是为不忠;既不能扬名显亲,反至玷污清白,是为不孝;茶毒生灵,残害良民,是为不仁;但知康郎山之英雄,不知天下之大,岂无更出其右,一旦失手,辱身败名,是为不智。将军空有一身本事,‘忠孝仁智’四样俱无,乃是庸人耳,反说本帅不知天命耶!
这一番话,说得余化龙羞惭满面,无言可答,只得勉强道:岳飞,我也不与你斗口。你若胜得我手中的枪,我就降你;倘若胜不得我,也须来归降我主。岳爷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若添一个小卒助战,就算我输。但是刀对刀,枪对枪,不许暗算,放冷箭,就为不好汉。余化龙说声:妙啊!这才是好汉!且与你战三百合看。就举虎头枪来战岳爷,岳爷把沥泉枪一摆,二马相交,双枪并举。
这一个似雪舞梨花,那一个如风摆柳絮。果然好枪,来来往往,战有四十个回合,不分胜败。余化龙架住岳元帅的枪,叫声:少歇!岳飞,你果然好本事,今日不能胜你,明日再战罢!两边各自鸣金收军。岳元帅回至营中坐定,对众弟兄道:余化龙枪法,果然甚好。若得此人归降,何愁金人不平乎?众兄弟亦各称赞:果然好枪法。当夜闲话不提。
到了次日,余化龙仍旧领兵下山,这里岳元帅也领兵出营。余化龙道:岳飞!
本帅昨日与你未决雌雄,今日必要擒你。岳爷道:余化龙!且休夸口,今日与你见个高下。二人举枪又战。果然棋逢敌手,将遇良才,两个又战了一日,不分胜败。岳元帅把枪架住,叫声:余化龙,天已晚了,若要夜战,好命军士掌灯;若不喜夜战,且自收军,明日再战。余化龙道:且让你多活一夜,明日再战罢。
两下鸣金收军,各自回营。
至第三日又战,至午后,尚无高下。余化龙暗想:岳飞果然本事高强,怎能胜得他?必须用我神镖,方可赢得。但在众人面前打倒他,只说我暗算,损我威名;不如引他到山后无人之处,打他便了。余化龙算计已定。虚幌一枪,叫声:岳飞,本帅战你不过了!回马便望山左败去。岳爷想:他枪法未乱,如何肯败,其中必有缘故。便喝一声:余化龙,随你诡计,本帅岂惧了你?就拍马赶上,追至山后边。余化龙见岳飞追来,拨回马又战了七八个回合,回马又走。岳爷又迫下去。余化龙暗暗取出金镖,扭转身躯,喝声:着!一镖打来,岳爷笑道:原来这般低武艺。把头望左边一偏,这镖却打个空。余化龙又发一镖打来,岳爷往右边一闪,这一枝镖又打不着。余化龙着了慌,簌的一声,又将第三枚镖望岳爷心窝里打来。岳爷把手一绰,接在手中道:余化龙,你还有多少?索性一齐来。
余化龙道:岳飞,你虽接得我的镖,你也奈何不得我。岳爷道:也罢,本帅虽没有用过这般暗器,今日就借你的来试试看。就将手中镖望余龙化头上打来。
余化龙一手接住,又望岳爷打来。岳爷又接住,又望余化龙打来。两个打来打去,正好似织女穿梭一般。岳爷接镖在手,叫声:余化龙,你既自负英雄,能识天命,仗你平生本事尚不能胜本帅一人,何况天下人之大,岂无更胜如本帅的么?何不下马归降,去邪归正,以图富贵乎?余化龙道:岳飞,你休得大言,叫我下马。
你若拿得我下马,我就降你;若不能拿我,怎肯服你?岳元帅大喝一声:本帅好意劝你,你却不听,快下马者!一声喝,一镖打来。余化龙但防了上下身子,却不曾防得岳爷一镖将余化龙坐马项下的挂铃打断。那马一惊,跳将起来,把余化龙掀翻在地。岳爷跳下马来双手扶起,说道:余将军,这马未曾临过大阵,请换了再来决战。余化龙满面羞惭,跪下道:元帅真是天神!小将情愿归降,望元帅收录!岳爷道:将军若果不弃,与你结为兄弟,同扶宋室江山。余化龙道:小将怎敢?元帅道:本帅爱才如命,何必过谦?二人就撮土为香,对天立誓。岳元帅年长为兄,余化龙为弟。
岳爷道:贤弟,我只假做中了你的镖败转去,在从人面前再战几合,以释你主之疑。余化龙道声:遵命。二人复上马,岳爷前边败下,余化龙随后追来。
到了战场之上,岳爷大叫,众兄弟,我被奸贼打了一镖,你们快来助战!那时汤怀、张显、王贵、牛皋等众将一齐上前。余化龙略战几合,寡不敌众,败回山去,见了两个头领禀道:小臣诈败,哄骗岳飞追赶,被我金镖打伤,正要擒获。谁知他那里将众人多,一齐助战,杀他不过。明日必须主上亲自出马,必然大胜也。
罗辉对万汝威道:休怪元帅,一人怎敌众手?明日与御弟亲自出马擒他便了。
不说二贼计议出战之事。
且说岳元帅收兵回营,众弟兄只道岳爷真个着了镖,俱来问安。岳爷假说:被他暗算,几乎失手。幸亏打中了手指,不曾受伤。正在谈论,忽有探于来报:今金兀术差元帅斩着摩利之领兵十万,来打藕塘关,驸马张从龙领兵五万,攻打汜水关。十分危急,请令定夺!元帅赏了探子牛酒银牌,吩咐再去打听,探子谢赏自去。
岳元帅心中好不纳闷,对众将道:湖寇未平,金兵又到,如之奈何?众将俱各袖手无计。忽见杨虎上前禀道:末将曾与万汝威有一拜之交,他往往约我同夺宋朝天下,不若待末将前去将利害之语,说他归降,未知元帅意下如何?岳爷大喜道:若得将军肯为国家出力,实乃朝廷之福也!但要小心前往,本帅专候好音。杨虎领令出营。
到了次日,万汝威与罗辉传令众喽罗紧守三关,专候二位大王亲自下山与岳飞决战。且说杨虎不走旱路,自到水口,用十二名水手,驾着一只小船,竟往水寨而来。小喽罗报知二位大王,随令上山,相见已毕。万汝威道:贤弟有一身本事,兼有太湖之险,怎么反降顺了岳飞?今来见我,有何话说?杨虎道:不瞒兄长说,小弟在太湖有大炮无敌,水鬼成群,花普方等勇将无数,西山粮草充足,被岳飞一阵杀得大败。蒙他爱才重义,收录军前,奏闻天子,恩封统制之职。故今特来相劝二位大哥,不如归宋,必定封妻荫子。不知二位大哥意下如何?万汝威听了,不觉勃然大怒,喝声:推去砍了!左右方欲动手,余化龙慌忙跪下道:大王刀下留人。大王道:这等无志匹夫,自己无能,屈膝于人,反敢胡言来惑乱我的军心,留他怎么?余化龙道:大王前曾有思于杨虎,今日斩了他,岂不把往日之情化为乌有?万汝威道:既如此,赶下山去。若在军前拿住,决不轻耍杨虎抱头鼠窜,下山来至水口。那来的小船空空的并无一人,只因万大王将杨虎绑了要杀,这十二个水手不敢下船,急急的从旱路逃回,报知岳元帅去了,所以只剩了一只空船。杨虎只得央及几个小喽罗,相帮摇回本营上岸,叫小喽罗哲在营门外等候:待我见过元帅,取银钱相送。
杨虎进营,来见元帅。元帅道:方才水手逃回,说你被贼人斩首。今日安然回来,必然归顺了贼寇,思量来哄本帅,与我把这匹夫绑去砍了!杨虎大叫道:小将恐元帅动疑,故将送来的小喽罗留在营外。求元帅叫来问他,便知小将心迹了。元帅令唤小喽罗进来,一齐跪下。元帅问道:你们还是邵阳湖贼人,还是乡间百姓被他掳来的?那些喽罗要命,皆说道:我们是良家百姓,被这位将军掳捉来的。元帅微微笑道:如今还有何辩?快快推出去斩了!这些既是乡下子民,放他去罢。那几个喽罗叩头谢了,慌忙跑回山上去报信了。
且说这里将杨虎绑出营来,那些帐下众将,见事情重大,不敢出言,只有牛皋叫声:刀下留人!过来跪下禀道:杨虎私通贼寇,虽则该斩,但无实证,未定真假。求元帅开恩,饶他性命。元帅道:既是牛将军讨情,饶了死罪,捆打一百。牛皋起初听见说饶了,甚是欢喜;及至说要捆打一百,想道:倒是我害了他了!若是杀头,痛过就完了。这一百棍子,岂不活活打死,反要受这许多疼痛!欲待再上去求,又恐动怒。看看打到二十,熬不住了,只得又跪下禀道:做武将的人全靠着两条腿,若打坏了,怎生坐马?牛皋情愿代打了八十罢。
元帅道:既如此,饶便饶了,倘他逃走了去,岂不是放虎归山?那个敢保他?
两边众将并没个人答应。还是牛皋上来道:小将愿保。岳元帅道:你既肯保,写保状来。牛皋道:我是写不来的,汤二哥,烦你代我写罢了!汤怀道:你既肯舍命保他,难道不替你写?随即写了保状,叫牛皋画了押,送上元帅。
元帅就叫牛皋带了杨虎回营。众将各各自散。
杨虎谢了牛皋,叫家将:取我的行李来,到牛老爷营中安歇。牛皋道:我若怕你逃走,也不保你了。请自回营将息去。杨虎道:承兄厚情,何日得报。遂辞了牛皋,回到自己营中,坐定想道:元帅打我几下何妨,但是也该访问个明白才是。怎么糊糊涂涂的屈我?正在懊恼,忽见家将悄悄禀道:元帅有机密人求见。杨虎随命:唤他进来。家将出来引那人到跟前跪下,将密书呈上。杨虎拆开看了,就取过火来烧了,对来人说:我晓得了。来人叩头辞去。
杨虎就将药汤洗净棒疮,取些酒来吃得醉了。睡了半夜,到得五更,起来向家将说道:我要往一个地方走走,须得两日方回。尔等紧守营寨,不必声张,只说我在后营养病,诸事不许通报!家将领命。
那杨虎悄悄出了营门。上马加鞭,独自一人望康郎山来。到得山前,天已大明,高叫道:杨虎求见大王。守山峻罗报知万大王。大王命:宣他进来!杨虎来到大寨,见了万汝威跪下哭道:不听大王之言,几乎丧了性命!叵耐岳飞叫我来说大王归顺,回去要斩。幸亏牛皋保救,打了数十,情实不甘,逃到此间。望大王念昔日之深情,代杨虎报了此仇,虽死无恨。万大王就命军士看验棒疮,果然打得凶狠。万汝威忽然大喝一声:杨虎,你敢效当年黄盖献‘苦肉计’么?杨虎大叫道:我此来差矣!就在腰间拔出剑来要自刎。万汝威慌忙下坐,双手扶住道:孤家与你相戏,何得认真?你若早听孤言,也不致受苦了。就吩咐余化龙:可代孤之劳,引御弟到营中去将养棒疮,治酒款待。化龙得令,同杨虎回到本营,将药敷好,然后坐席饮酒。
余化龙暗想:杨虎朝秦暮楚,是个反复小人。饮酒之间,便嘲他一句道:将军前日来劝吾主降宋,怎么今日反降了我主?真个凡事不可预料也!杨虎道:将军不知,杨虎此来,也只为能顺天时、结好汉,镖打穿梭义弟兄耳!余化龙听了此言,大惊失色,忙叫左右从人回避。这些服侍人役,一齐退后。化龙问道:将军此言,必有所闻。杨虎回顾四下无人,便道:实不相瞒,目今金兵攻打泪水、藕塘两关,元帅不得分兵,心中忧闷,故着小弟行此苦肉之计,前来帮助将军成功。余化龙大喜道:将军真是英雄!不才有眼不识,抱惭实甚!两个说得投机,各人吃得大醉方歇。丢下一边。
且说那日早晨,牛皋坐在营中,小校来报道:杨虎逃走了!牛皋听了,心中好不懊恼:这个狗头,果然害我!只得来见元帅道:杨虎夜间走了,不知去向,特来领罪。元帅道:我也不管,就命你去拿来赎罪!牛皋得令,带领五千人马,来到康郎山下,大声叫喊:杨虎狗头,快快出来见我!喽罗报上山去,万汝威就命杨虎下山迎敌。杨虎道:小将亏得牛皋保救,不好下手,求大王别遣良将。余化龙道:待小将即去擒来。万汝威道:就命汝去!孤家即去邀请罗大王同来山顶观战。余化龙一声:得令!即带领喽罗冲下山来,大喝一声:牛皋,你是我手下败军之将,又来做什么?牛皋道:可恨杨虎这贼,我救了他的性命,反逃走了来害我。快快叫他出来,待我拿他去赎罪!余化龙道:杨虎今早来投降了,大王认为弟兄,十分荣贵。你不苦也降了我主,待我在主公面前保奏,也封你做个大官何如?牛皋道:放你娘的屁!我是何等之人,肯来降你?照爷爷的锏罢!挡的一锏,望余化龙脑门上打来。余化龙举枪架开锏,搭上手,战了五六个回合。牛皋招架不住,败回阵来。余化龙也不追赶,鸣金收军,上山来见两上头领。
正在商议退兵之策,忽报:岳飞差人来下战书!罗、万两个拆开观看,上边写道:大宋扫北大元帅岳,书谕万汝威、罗辉知悉:汝等无能草寇,蚁聚蜂屯,缩首畏尾,岂能成事?若能战,则亲自下山,决一雌雄;若不能战,速将杨虎献出,率众归降。我皇上体上天好生之德,决能饶汝残生。若待踏平山寨,玉石不分。早宜自裁,勿遗后悔!
罗辉、万汝威看了大怒,即在原书后面批定来日决战,将来人赶下山去。
两边各自歇息了一夜。
次日,岳元帅率领众将带领大兵,直至康郎山下,三声炮响,列成阵势。罗、万二头领亦领众喽罗下山,摆得齐齐整整。又是一声炮响,岳元帅立马阵前,罗辉、万汝威亦出马来,余化成、杨虎跟在后面。牛皋见了杨虎,用手指着骂道:你这无义匹夫,今日我必杀你!这万汝威拍马上前一步,叫声:岳飞,你空有一身本事,全然不识天时!宋朝气运已终,何苦枉自费力,保着昏君?若不降顺孤家,今日誓必拿你。岳元帅道:你二人若是知机,及早归降,以保一门性命。如若执迷,性命只在顷刻也!罗辉大怒,叫声:谁人与我拿下岳飞?余化龙道:我来拿他!手起一枪,将万汝威刺于马下。杨虎手起刀落,将罗辉砍为两段。
元帅即令抢山,这一声呐喊,众将士一齐上山,砍的砍了,走的走了,愿降者齐齐跪下。余化龙招抚余党,杀了二贼家小,收拾钱粮下山,一同元帅回营。此时众将方知杨虎献的苦肉计。牛皋道:这样事,也不通知我一声,只拿我做呆子。下回打死,我也不管他闲事了。当日大排筵席,合营众将庆贺,不提。
明日元帅升帐,众将参见已毕。元帅就令牛皋带领本部五千人马,为第一队先行,星夜前去救汜水关;余化龙、杨虎二人领兵五千,为第二队救应。三人领令去了。元帅将降兵入册,钱粮入库,命地方官收拾寨栅船只。一面写本进京报捷,保奏余化尤为统制,然后起兵往汜水关进发。
再说牛皋兵至汜水关,军士报道:汜水关已被金兵抢去了。牛皋道:既如此,孩儿们夺了关来吃饭。三军呐声喊,到关下讨战,番将出关迎敌。两下列齐军士,牛皋道:番奴通下名来,好上我的功劳簿。番将道:南蛮听者,俺乃金邦老狼主的驸马张从龙便是。你这南蛮既来寻死,也通个名来。牛皋道:你坐稳着,爷爷乃是总督兵马扫金大元帅岳爷部下正印先锋牛皋老爷便是。且先来试试老爷的锏看。耍的一锏,就打将过来。张从龙使的是两栖八楞紫金锤,搭上手,战不到十二三个回合,那张从龙的锤重,牛皋招架不住,拨转马头,败将下来,大叫:孩儿们照旧!众军士果然呐喊一声,乱箭齐发。张从龙见乱箭射将来,只得收兵转去。牛皋败阵下来,在路旁扎住营寨。
到了次日,余化龙、杨虎二将到了,问军士道:为何牛爷下营在路旁?军士回禀说是:一到就抢关,打了败仗。杨虎对余化龙道:我们且安下营寨,同你前去看看他。不一时安下营寨。余化龙同了杨虎走到牛皋营前,守营军士忙要去通报。杨虎道:与你家老爷是相好弟兄,报什么!竟自进营。那军士伯的是牛皋性子不好,如飞进去报道:余。杨二位将军到了。牛皋大怒道:由他到罢了,报什么?军士吓得不敢则声,走将开去。牛皋又骂道:杨虎这狗男女,自己要功劳,却鬼头鬼脑的哄我。我以前每次出兵,俱打胜仗。自被他的贼元帅花普方在水中淹了这一遭,出门就打败仗。那余、杨二人刚刚走进来,听见他正在那里骂,就立定了脚,不好走进去,悄悄的出营。杨虎道:他自己打了败仗,反抱怨我们。余化龙道:我们去抢了汜水关,将功劳送与他,讲和了,省得只管着恼,如何?杨虎道:说得有理。回到营中,吩咐众军士,吃得饱了,竟去抢关。正是:康郎已决安邦策,汜水先收第一功。不知二人抢关胜败若何,且听下回分解。第三十二回牛皋酒醉破番兵金节梦虎谐婚匹
词曰:这香醪,调和曲蘖多加料。须知不饮旁人笑。杯翻囗例,酣醉破番獠。
飞虎梦,卜英豪。一霎时,百年随唱,一旦成交好。
调《殿前欢》
却说余化龙、杨虎二人带领三军,齐至汜水关前,放炮呐喊。早有小番飞报上关,张从龙率领番兵开关迎敌,两阵对圆。余化龙出马,并不打话,冲开战马,挺枪便刺,张从龙举锤就打。枪来锤去,战到二十回合,不分胜负。余化龙自语道:怪不得牛皋败阵,这狗男女果然厉害!虚幌一枪,诈败下来,张从龙拍马追来。
余化龙暗取金镖在手,扭回身子,豁的一镖,正中张从龙前心,翻身落马。杨虎赶上一刀,枭了首级。三军一齐抢进关来,众番兵四散逃走!两将就进汇水关安营。
明日,二人一同来见牛皋。牛皋道:你二位到此何干?余化龙道:我二人得了汜水关了。牛皋道:你二人得了功劳,告诉我做什么?余化龙道:有个缘故,昨日听得将军抱恨杨虎,今我二人抢了汜水关送与将军。一则与将军重起大运,二则小将初来无以为敬,聊作进献之礼。将军以后不要骂杨将军了。
牛皋道:元帅来时怎么说?余化龙道:让牛兄去报功,小弟们不报就是。
牛皋道:如此说,倒生受你们了。二人辞别回营,牛皋就领兵出大路口安营,伺候元帅。
这日报元帅大兵已到,三人一齐上来迎接。元帅便问:抢汜水关是何人的功劳?三人皆不答应。元帅又问:为何不报功?牛皋道:我是不会说谎的,关是他二人抢的,说是把功劳让与我,我也不要,原算他们的罢!元帅道:既如此,你仍领本部兵马去救藕塘关,本帅随后即至。牛皋领兵而去。岳爷就与余、杨二人上了功劳簿,安抚百姓已毕,随即起身,往藕塘关进发。
且说牛皋一路上待那些军士,犹如赤子一般。效那当年楚霸王的行兵,自己在前,三军在后。那些军士常常带了饭团走路,恐怕牛皋要抢了地方,方许吃饭。一路如飞赶来。这一日,看看来到藕塘关。守关总兵闻报,说是岳元帅领兵已至关下,忙出关跪下道:藕塘关总兵官金节,迎接大老爷。牛皋道:免叩头,我乃先行统制牛皋,元帅尚在后头。金节忙立起来,只急得气满胸膛,暗想道:一个统制见了本镇要叩头的,怎么反叫本镇免叩头?吩咐:把报事的绑去砍了!
牛皋听了大怒道:不要杀他!你既然本事高强,用俺们不着,我就去了。吩咐转兵回去。金节想道:这个匹夫是岳元帅的爱将,得罪了他,有许多不便。只得忍着气上前叫声:牛将军,请息怒。本镇因他报事不明,军法有律。既是将军面上,就不准法吧!便吩咐放绑。牛皋道:这便是了!你若难为了他,我就没体面了。金节道:是本镇得罪了,请将军进关驻扎。
二人进来,到了衙门大堂。只见处处挂红,张灯结彩,皆因元帅到来,故此十分齐整。牛皋来到滴水檐前,方才下马。上了大堂,在正中间坐下,总兵只得在旁边坐下,送茶出来吃了。一面摆酒席出来,请牛皋坐下。牛皋道:幸喜这酒席请我,还见你的情。若请元帅,就有罪了。金节忙问道:这却是为何?牛皋道:俺元帅每饭食,总向北方流涕。因二圣却在那里坐井观天,吃的是牛肉,饮的是酪浆。如此苦楚,为臣子的就吃一餐素饭,已为过分。俺们常劝元帅为国为民,劳心费力,就用些荤菜,也不为罪过。被俺们劝不过,如今方吃些鱼肉之类。若见这些丰盛酒席,岂不要恼你?金节听了,连声谢道:多承指教!牛皋道:索性替你说了罢!俺元帅最喜的是豆腐,因河北大名府内黄县小考时,吃了豆腐起身。
他道:‘君子不忘其本。’故此最爱豆腐。金节道:原来如此,越发承情指教了。牛皋道:贵总兵,你这酒席,果然是诚心请我的么?金节道:本镇果然诚心请将军的。牛皋道:若是诚心请我,竟取大碗来。金节忙叫从人取过大碗,牛皋连吃了二三十碗。金节暗想道:这样一个好元帅,怎用这样蠢匹夫为先行?看看吃到午时,牛皋问道:贵总兵,俺那些兵卒们,须要赏他些酒饭吃。
金节道:都与他们银子自买来吃了。牛皋道:如此费心了!
金节看牛皋已有八九醉意,只见外边的军士进来报道:金兵来犯关了!金节悄悄吩咐军人传令,各门加兵护守。报子去了,牛皋问道:金爷,你鬼头鬼脑,不象待客的意思,有甚话但说何妨。金节道:本镇见将军醉了,故不敢说。番兵将近关了!牛皋道:妙啊!既有番兵,何不早说?快取酒来吃了,好去杀番兵。金节道:将军有酒了。牛皋道:常听得人说,吃了十分酒,方有十分气力。快去拿来!金节无奈,只得取一坛陈酒来,放在他面前。牛皋双手捧起来,吃了半坛,叫家将:拿了这剩的那半坛酒,少停拿与你爷吃。立起身来,踉踉跄跄,走下大堂。众人只得扶他上马,三军随后跟出城来。
金节上城观看,那牛皋坐在马上,犹如死的一般。只见金邦元帅斩着摩利之身长一丈,用一条浑铁棍,足有百十来斤,是员步将。出阵来,看见牛皋吃得烂醉,在马上东倒西斜,头也抬不动。斩着摩利之道:这个南蛮,死活都不知的。就把那条铁棍,一头竖在地下,一头挂在胸膛,好似站堂的皂隶一般,口里边说:南蛮,看你怎么了?牛皋也不答应,停了一会,叫:快拿酒来。家将忙将剩的半坛酒送在牛皋面前,牛皋双手捧着乱吃。那晓得吃醉的人被风一吹,酒却涌将上来,把口张开竟象靴统一样。这一吐,直喷在番将面上。那番将用手在面上一抹。这牛皋吐了一阵酒,却有些醒了,睁开两眼,看见一个番将立在面前抹脸,就举起锏来,当的一下,把番将的天灵盖打碎,跌倒在地,脑浆迸出。牛皋下马,取了首级,复上马招呼众军,冲入番营,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追赶二十里,方才回兵,抢了多少马匹粮草。金节出关迎接,说道:将军真神人也!牛皋道:若再吃了一坛,把那些番兵都杀尽了。说话之间,进了关来。金节送牛皋到驿中安歇,众军就在后首教场内安营。
金节回转衙中,戚氏夫人接进后堂晚膳。金爷说起:这牛皋十分无礼,不想他倒是一员福将,吃得大醉,反打败十万番兵,得了大功。夫人道:也是圣上洪福,出这样的人来。闲话之间,金爷吃完了晚膳,对夫人道:下官因金兵犯界,连夜里还要升堂去办事,只好在书房去歇了。夫人道:相公请自便。金节自往外去,夫人进房安歇。到了三更时分,忽听得房门叩响。夫人忙叫丫环开了房门,却原来是夫人的妹子戚赛玉,慌慌张张走进房来,叫声:姐姐,妹子几乎惊死!特来与姐姐作伴。夫人道:你父母早亡,虽是你姐夫抚养成人,但如今年纪长大,也要避些嫌疑。幸喜你姐夫在书房去歇了,倘若在此,也来叩门?赛玉道:不是妹子不知世事,方才妹子睡梦里见一只黑虎来抱我,所以吓得睡不稳,只得来同姐姐作伴。夫人道:这也奇了,我方才也梦见一个黑虎走进后堂,正在惊慌,却被你来叩门惊醒,不知主何吉凶?遂留赛玉一同宿了。
到了天明起来,梳洗已毕,金爷进后堂来用早膳。夫人道:妾身昨夜梦见黑虎走入后堂,舍妹亦梦被黑虎抱住,不知主何吉凶?金爷道:‘有此奇事!下官昨晚亦梦有黑虎进内。莫非令妹终身,应在此人身上么?夫人道:那个什么‘此人’?金爷道:就是岳元帅的先行官牛皋。他生得面黑短须,身穿皂袍,分明是个黑虎。我看他人虽卤莽,后来必定衣紫腰金,倒不如将令妹配与他,也完了你我一桩心事,不知夫人意下如何?夫人道:妾乃女流,晓得什么,但凭相公作主。金爷道:待下官去问他家丁,若未曾娶过,今日乃是黄道吉日,就与令妹完姻便了。夫人大喜,就进房去与妹子说知。
金节出来,叫他家丁来问,晓得牛皋未娶夫人。金节大喜,就命家人准备花烛,着人将纱帽圆领送到驿中去,嘱咐道:你不要说甚么,只说请他吃酒,等他来时就拜天地便了。家人领命,遂来至驿中,见了牛皋,送上衣服。牛皋道:为何又要文官打扮吃酒?少停我便来罢了。那家将回府说牛皋就来,金节甚喜。大堂上张灯结彩,供着喜神,准备花烛。不一时,牛皋来到辕门下马,金节出来迎接。
走至大堂,牛皋见这光景,心中想道:他家有人做亲,所以请我吃喜酒。牛皋便问金节道:府上何人完姻?俺贺礼也不曾备来,只好后补了。金节道:今天黄道吉日,下官有一妻妹送与将军成亲,特请将军到来同结花烛。叫:请新人出来!那牛皋听见这话,一张嘴脸涨得猪肝一般,急得没法,往外就跑,出了大门,上马奔回驿中去了。这边戚夫人见牛皋跑了去,便道:相公,他今跑了去,岂不误了我妹子终身大事!金爷道:夫人不必心忧。且候元帅到来,我去禀明,必成这头亲事。
正说之间,忽报岳元帅大兵已来。金总兵也不换衣甲,就穿着这冠带,上了马出关,直至军前跪下,口称:藕塘关总兵金节迎接大老爷。岳爷道:请起。
暗想:那牛皋怎么不见来接?难道又打了败仗了?便问金总兵:为何这等服色?金节禀道:只因牛先锋兵至关中,甚是无礼,公堂饮酒,居中而坐,吃得大醉。适值番将领兵十万来犯关,那个番将身长一丈四尺,十分厉害。牛皋先锋决要出去交战,来到阵前,牛先锋吐酒于番将脸上,番将忙揩脸时,牛先锋一锏打死,大获全胜。卑职贱荆戚氏有一胞妹,年方十七,尚未适人。日夜间梦兆有应,欲配先锋,又逢今日黄道吉期,特请先锋到行完姻,不知何故竟自跑回。求元帅玉成,得谐秦晋,实为恩便。元帅道:贵总兵请回,少停待我送来完姻便了。金节谢了,回衙与夫人说知,各各欢喜。
再说岳元帅扎下营盘,便叫汤怀去唤牛皋来。汤怀得令,出营上马,进得关内,来至驿中门首,便问军士道:你家牛老爷那里去了?军士禀道:俺家老爷在后帐房。汤怀道:不必通报,我自进去。只见牛皋朝着墙头坐着,汤怀道:贤弟好打扮!牛皋道:汤哥几时来的?汤怀道:元帅有令,传你前去。
牛皋道:待我换了衣甲去。汤怀道:就是这样的去罢!扯了就走,一同上马,来至大营,汤怀先来缴令,然后牛皋跪下叩头。岳爷道:夫妇,人之大伦,你怎么跑走了?岂不害了那小姐的终身?今日为兄的送你去成亲。元帅也换了袍服,同牛皋一齐来到总兵衙门。金爷出来接到大堂之上,先拜了元帅,就请新人与牛皋拜了花烛,送归洞房。元帅对金总兵道:今日匆匆,另日补礼罢。金总兵连称:不敢!
元帅出了衙门,回营坐下,对众将道:众位贤弟,从今日起,把‘临阵招亲’这一款革去。若贤弟们遇着有婚姻之事,不必禀明,便就成亲。况这番往北路去迎二圣,临阵交锋,岂能保得万全?若得生一后嗣,也就好接代香烟。众将谢了元帅,按下不表。
话分两头。再说那山东鲁王刘豫守在山东,残虐不仁,诈害良民,也非止一端。
那次子刘猊,倚仗父亲的势头,在外强占民田,奸淫妇女,无所不为。忽一日带了二三百家将,往乡村打围作乐,一路来到一个地方,名为孟家庄。一众人放鹰逐犬,不道一个庄家正锄田,忽见一鹰刁着一只大鸟,飞来落在面前。这庄家是个村鲁之人,晓得什么来历,赶上前一锄头打死,说道:好造化!我家老婆昨日嫌我不买些荤腥与他下口,今日这两个鸟儿拿回去煮熟了,倒有一顿好吃。正在快活算计,谁知一众家将赶来寻鹰,看那庄丁拿在手里,便喝道:该死的狗才!怎么把我的鹰打死了!庄丁道:这是他飞到我跟前来,所以打死,要拿回家去做下酒,干你甚事?家将道:好个不知死活的人!你家在那里?庄丁道:我就是孟家庄孟太公家的庄丁,你问我怎的?内中一个道:哥,你休要和他讲,只拿他去见家主爷便了。庄丁道:打死了一个鸟儿就要拿我,难道没有王法的么?众家将听了大怒,就将庄丁乱打。内中一个赶上一脚,正踢着庄丁的阴囊,一交跌倒,在地滚了几滚,就呜呼哀哉了!那众家将见打死了庄丁,忙来报知刘猊道:我家的鹰被孟家庄庄丁打死,小的们要他赔偿,连公子也骂起来。所以小的们发恼,和他厮打,不道他跌死了。刘猊道:既然死了,要他家主赔还我的鹰来!即带了家丁,往孟家庄来。
到了庄上,家丁大喊道:门上的狗头,快些进去说,刘王爷二爵主的鹰被你庄丁打死,快早赔还,万事全体;如若迟了,报与四太子,将你一门碎尸万段!
庄丁听了,慌忙进来报与太公。孟太公闻言想道:刘豫这奸臣投了外邦,他儿子连父亲的相知都不认了。待我自去见他,看他怎么样要我赔鹰。孟太公出了庄门,这刘猊在马上道:老头儿,你家庄丁把我的鹰打死了,快些赔来。太公道:你怎么晓得是我庄丁打死的?刘猊道:我家家将见他打死的。太公道:若果是我家庄丁打死的,应该赔你,待我叫他来问。刘猊道:你那庄丁出言无状,已被我打死了!孟太公不听犹可,听了庄丁被刘猊打死,直急得三尸神暴跳,七窃内生烟,大怒道:反了!反了!你们把他打死了不要偿命,反要我赔鹰,真正是天翻地覆了!刘猊大怒道:老杀才!皇帝老儿也奈我不得,你敢出言无状?就把马一拍,冲上前来,捉拿太公。孟太公看见的他的马冲来,往后一退,立脚不住,一交跌倒。只一交不打紧,好似:一团猛火烧心腹,万把钢刀割肚肠。
不知孟太公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第三十三回刘鲁王纵子行凶孟邦杰逃灾遇友
诗曰:纵子行凶起祸胎,老躯身丧少逃灾。今日围龙初离水,他年惊看爪牙排。
话说刘猊催马上前来捉太公,太公往后一退,立脚不住,一交跌倒,把个脑后跌成一个大窟窿。那太公本是个年老之人,晕倒在地,流血不止。众庄丁连忙扶起,抬进书房中床上睡下。太公醒来,便对庄丁道:快去唤我儿来!那太公中年没了妻室,只留下这一个儿子,名为孟邦杰,小时也请过先生,教他读过几年书。奈他自幼专爱使枪弄棒,因此太公访求几个名公教师,教了他十八般武艺,使得两柄好双斧。那日正在后边菜园地上习练武艺,忽见庄丁慌慌张张来报道:大爷不好了!我家太公与刘王的儿子争论,被他的马冲倒,跌碎了头颅,命在须臾了!孟邦杰听了,吓得魂不附体,丢了手中棒,三脚两步赶进书房,只见太公倒在床上发昏。邦杰便问庄丁细底,庄丁把刘猊打死庄丁,来要太公赔鹰之事述了一遍。太公微微睁开眼来,叫声:我儿!可恨刘猊这小畜生无理,我死之后,你须要与我报仇则个!话还未毕,大叫一声:疼杀我也!霎时间,流血不止,竟气绝了。
孟邦杰叫了一回,叫不醒,就大哭起来。
正在悲伤之际,又有庄丁来报说:刘猊在庄门外嚷骂,说不快赔他的鹰,就要打进庄来了!孟邦杰听了,就揩干了眼泪,吩咐庄丁:你去对他说,太公在里面花银子赔鹰,略等一等,就出来了。庄丁说声:晓得!就走出庄门。那刘猊正在那里乱嚷道:这讨死的老狗头!进去了这好一回,还不出来赔还我的鹰,难道我就罢了不成?叫众家将打将进去。那庄丁忙上前禀道:太公正在兑银子赔鹰,即刻就出来。刘猊道:既如此,叫他快些!谁耐烦等他!庄丁又进去对孟邦杰说了。邦杰提着两柄板斧,抢出庄门,骂一声:狗男女!你们父子卖国求荣,诈害良民,正要杀你!今日杀父之仇,还想走到那里去么?绰起双斧,将三四十个家将排头砍去,逃得快,已杀死了二十多个。刘猊看来不是路,回马飞跑。
孟邦杰步行,那里赶得上,只得回庄,将太公的尸首下了棺材,抬到后边空地上埋葬好了,就吩咐众家人道:刘猊这厮怎肯干休,必然领兵来报仇。你们速速收拾细软东西,有妻子的带妻子,有父母的领父母,快些逃命去罢!众家人果然个个慌张,一时间俱各打迭,一哄而散!
孟邦杰取了些散碎金银,撒在腰间,扎缚停当,提了双斧,正要牵马,却听得庄前人喊马嘶,摇天沸地。邦杰只得向庄后从墙上跳出,大踏步往前途逃走。
说话的,你道那孟邦杰杀了刘猊许多家将,难道就罢了不成?当时刘倪逃回府中,听得父亲在城上玩景乘凉,随即来到城头上见了刘豫,叩头哭诉道:爹爹快救孩儿性命!刘豫吃惊道:为着何事,这般模样?刘猊就将孟家庄之事,加些假话说了一遍。刘豫听了,大发雷霆道:罢了,罢了!我王府中的一只狗走出去,人也不敢轻易意他,何况我的世子?擅敢杀我家将,不是谋反待怎的?就着你领兵五百,速去把孟家庄围住,将他一门老小尽皆抄没了来回话。刘猊答应未完,旁边走过大公子刘麟,上前来道:不可,不可!爹爹投顺金邦,也是出于无奈。
虽然偷生在世,已经被天下人骂我父子是卖国求荣的奸贼。现今岳飞正在兴兵征伐,倘若灭了金邦,我们就死无葬身之地。再苦如此行为,只恐天理难容。爹爹还请三思!刘豫道:好儿子,那有反骂为父的是奸贼?刘麟道:孩儿怎敢骂父亲,但只怕难逃天下之口!古人云:‘为臣不能忠于其君,为子不能孝于其亲,何以立于人世?’不如早早自尽,免得旁人耻笑。说罢,就望着城下涌身一跳,跌得头开背折,死于城下。刘豫大怒道:世上那有此等不孝之子,不许收拾他的尸首!
就命刘猊发兵去将孟家庄抄没了。那刘猊领兵竟至村中,把孟家庄团团围祝打进庄去,并无一人,就放起一把火来,把庄子烧得干干净净,然后回来缴令。当时城外百姓有好义的,私下将大公子的尸首掩埋了。且按下不提。
再说那孟邦杰走了一夜,次日清晨,来到一座茶亭内坐定,暂时歇息歇息。打算要到藕塘关去投岳元帅,不知有多少路程。只因越墙急走,又不曾带得马匹,怎生是好?正在思想,忽听得马嘶之声,回转头一看,只见亭柱上拴着一匹马,邦杰道:好一匹马,不知何人的?如今事急无君子,只得借他来骑骑。就走上前来,把缰绳解了,跳上马,加上一鞭,那马就泼喇喇如飞跑去!不道这匹马乃是这里卧牛山中一个大王的。这一日,那个大王在这里义井庵中与和尚下了一夜棋,两个小喽罗躲在韦驮殿前耍钱,把这马拴在茶亭柱上。到了天明,大王要回山去,小喽罗开了庵门来牵马,却不见了,小喽罗只得叫苦。和尚着了忙,跪下道:叫僧人如何赔得起?大王道:这是喽罗不小心,与老师父何涉?和尚谢了,起身送出庵门,大王只得步行回山。
却说孟邦杰一马跑到一个松林边,叫声:啊呀!不知是那一个不积福的,掘下这个大泥坑。幸亏我眼快,不然跌下马来了!正说之间,只听得一声呐喊,林内伸出几十把挠钩,将孟邦杰搭下马来,跳出几十个小喽罗,用绳索捆绑了,将马牵过来。众喽罗哈哈大笑道:拿着一个同行中的朋友了。这匹马是我们前山大王的,怎的被他偷了来?内中一个喽罗道:好没志气,他是个贼,我们是大王,差远多哩!又一个道:算起来也差不多少,常言说的‘盗贼盗贼’,盗与贼原是相连的。一个道:休要取笑,解他到寨中去!就将孟邦杰横缚在马上,押往山寨而来。
守寨头目进寨通报了,出来说道:大王有令,叫把这牛子去做醒酒汤。喽罗答应一声,将孟邦杰拿到剥衣亭中,绑在柱上,那柱头上有一个豹头环,将他头发挂上。只见一个喽罗手中提着一桶水,一个拿着一个盆,一个捧着一个钵头,一个手中拿着一把尖刀,一个手中拿着一个指头粗的藤条。那个喽罗将钵送在孟邦杰口边道:汉子吃下些!孟邦杰道:这黑漆漆的是什么东西,叫爷爷吃?喽罗道:这里头是清麻油。葱花、花椒。你吃了下去,就把这桶水照头淋在身上。
你身子一抖,我就分心一刀,刳出心来,放在盆里,送去与大王做醒酒汤。邦杰道:我劝他将就些罢,如何要这般象意?把牙齿咬紧,不肯吃。这喽罗道:不肯吃下去,敢是这狗头要讨打么!提起藤条要打。孟邦杰大叫道:我孟邦杰死在这里,有谁知道?
这一声喊,恰恰遇着那前山的大王上来,听见喊着孟邦杰的名字,忙叫:且慢动手!走到他面前仔细一看:果是我兄弟。叫左右:快放下来。
众喽罗慌忙放下,取衣服与他穿好。这里喽罗忙报与大王。邦杰道:若不是兄到来,小弟已为泉下之鬼矣!那四个大王闻报,一齐来到剥衣亭上道:大哥,这是偷马之贼,为何认得他?大王道:且至寨中与你们说知。众大王同邦杰来到寨中,大家见了礼,一齐坐下。那救孟邦杰的,叫做锦袍将军岳真。那后山四位:一个姓呼名天保,二大王名天庆,第三个大王姓徐名庆,那个要吃人心的是第四大王姓金名彪。岳真道:为兄的几次请贤弟上山聚义,兄弟有回书来,说因有令尊在堂,不能前来。今日却要往何方去,被我们的喽罗拿住?既然拿住了,就该说出姓名来,他们如何敢放肆?孟邦杰道:不是为弟的不思念哥哥,实系心中苦切,故此忘怀了。那岳真道:兄弟有何事心中苦切?邦杰就将刘倪打围跌死父亲的话说了,然后道:今欲要投岳元帅去,领兵来报此仇。岳真道:原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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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31 17:33:37
作者:钱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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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岳飞,字鹏举,是南宋著名的爱国将领。他坚决抗战、英勇杀敌,生前身后都赢得了人民深深的爱戴。在他被害不久,民间就开始演唱他的故事,至元明两代,岳飞精忠报国的事迹更是广为传布。如元杂剧中有《地藏王征东窗事记》等,明代有传奇《精忠记》等。明代小说中有熊大木的《大宋中兴通俗演义》及据熊本删改的邹元标编订的《岳武穆王精忠传》、于华玉的《岳武穆尽忠报国传》等。至清初,则出现了这部八十回的《说岳全传》。该书题为仁和钱彩编次、永福金丰增订,钱彩、金丰二人可以视作本书的共同作者。钱、金二人生平事迹不详,大概都是生活在社会下层的知识分子。他们综合了历代说岳题材作品,并在此基础上进行加工改造,写出《说岳全传》。《说岳全传》问世之后,其影响之大,使过去同题材的作品都相形见绌,从而成为这类题材的小说中带有总结性和定型化的作品。
由于岳飞思想上存在忠君与爱国这一难以克服的深刻矛盾,当秦桧里通外合,向高宗进谗,用十二道金牌将其从快要取得最后胜利的前线召回时,他却抱着既是朝廷圣旨,那管他权臣弄权的愚忠观念,俯首听命,并不准王横反抗,又将长子岳云和将军张宪召来京师,以防他们激反,最后怀着对奸臣的怨愤和忠孝节义俱全的自我安慰,与岳云、张宪一起被害于风波亭上。他这种忠于最高封建道德规范的悲剧,与其轰轰烈烈的抗金斗争形成鲜明的反照,既表现了作者对忠臣为国死含冤的痛苦和对奸邪误国的愤懑,也反映了作者对愚忠的认同。《说岳全传》充满了传奇色彩。岳飞单枪闯敌营、梁红玉击鼓战金山、牛皋将金兀术骑于胯下大笑而死等情节,都写得有声有色,富于感染力。其他如李若水面对残酷刑法,凛然不屈,还一口咬下老狼主耳朵;宗泽忧国如焚,大叫过河杀贼而死;王佐为了混入金营策反,用苦肉计砍下自己胳膊等等,都能给人留下难忘的印象。《说岳全传》的情节安排,有自己的特色。以岳飞为中心,形成众星拱月之势。此外,作品在纵向主线分明的同时,又注意了横向方面情节的生动性和人物性格的丰富性,纵横交错,条理清晰,主于突出,枝叶茂密,古典小说常用的悬念、埋伏、照应、烘托、渲染等手法都运用自如,比较成功。《说岳全传》通篇都是说书人口气,语言通俗流畅、简洁明快、精彩动人,可读性强。
应该指出的是,由于受传统的因果报应观念影响,《说岳全传》把宋与金的矛盾、忠与奸的矛盾归结为宿怨相报,天数使然,岳飞与金兀术的矛盾被解释为大鹏鸟与赤须龙的冤冤相报,这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现实描写中的爱憎感情。另外,作品虚构了一个皆大欢喜的大团圆结局:岳飞死后受封、奸臣被惩处、岳雷直捣黄龙、气死了兀术……这种虚构虽然大快人心,但软弱无力,并不高明。
总的说来,《说岳全传》是一部比较优秀的作品,其主导思想是积极的,但也含有一些糟粕;小说艺术上有值得称道的一面,但也有缺陷。今天的读者只要以正确的态度来阅读这部小说,就能够得到历史的教益和艺术的享受。
第一回 天遣赤须龙下界佛谪金翅鸟降凡
三百余年宋史,中间南北纵横。闲将二帝事评论,忠义堪悲堪敬。忠义炎天霜露,奸邪秋月痴蝇。忽荣忽辱总虚名,怎奈黄粱不醒!诗曰:五代干戈未肯休,黄袍加体始无忧。哪知南渡偏安主,不用忠良万姓愁。自古天运循环,有兴有废。在下这一首诗,却引起一部南宋精忠武穆王尽忠报国的话头。
且说那残唐五代之时,朝梁暮晋,黎庶遭殃。其时西岳华山,有个处士陈抟,名唤希夷先生,是个道高德行仙人,一日,骑着骡儿在天汉桥经过,抬头看见五色祥云,忽然大笑一声,跌下骡来,众人忙问其故,先生道:好了,好了!莫道世间无真主,一胎生下二龙来。列位,你道他为何道此两句?只因有一宦家,姓赵名宏殷,官拜司徒之职,夫人杜氏,在夹马营中生下一子,名叫匡胤,乃是上界霹雳大仙下降,故此红光异香,祥云拥护。那匡胤长大来英雄无比:一条杆棒,两个拳头,打成四百座军州,创立三百余年基业,国号大宋,建都汴梁。自从陈桥兵变,黄袍加体,即位以来,称为见龙天子。传位与弟匡义,所以说一胎二龙。自太祖开国至徽宗,共传八帝,乃是:太祖,太宗,真宗,仁宗,英宗,神宗,哲宗,徽宗。
这徽宗乃是上界长眉大仙降世,酷好神仙,自称为道君皇帝。其时天下太平已久,真个是:马放南山,刀枪入库;五谷丰登,万民乐业。有诗曰:尧天舜日庆三多,鼓腹含哺遍地歌。雨顺风调民乐业,牧牛放马弃干戈。闲言不道。且说西方极乐世界大雷音寺我佛如来,一日端坐九品莲台,旁列着四大菩萨、八大金刚、五百罗汉、三千偈谛、比邱尼、比邱僧、优婆夷、优婆塞,共诸天护法圣众,齐听讲说妙法真经。正说得天花乱坠、宝雨缤纷之际,不期有一位星官,乃是女士蝠,偶在莲台之下听讲,一时忍不住撒出一个臭屁来。我佛原是个大慈大悲之主,毫不在意。不道恼了佛顶上头一位护法神祗,名为大鹏金翅明王,眼射金光,背呈祥瑞,见那女士蝠污秽不洁,不觉大怒,展开双翅落下来,望着女士蝠头上,这一嘴就啄死了。那女士蝠一点灵光射出雷音寺,径往东土认母投胎,在下界王门为女,后来嫁与秦桧为妻,强害忠良,以报今日之仇。此是后话,按下不提。
且说佛爷将慧眼一观,口称:善哉,善哉!原来有此一段因果!即唤大鹏鸟近前,喝道:你这孽畜!既归我教,怎不皈依五戒,辄敢如此行囚!我这里用你不着。今将你降落红尘,偿还冤债。直待功成行满,方许你归山,再成正果。大鹏鸟遵了法旨,飞出雷音寺,径来东土投胎,不表。
再说那陈抟老祖,一生好睡。他本是在睡中得道的神仙,世人不晓得,只说是‘陈抟一睡困千年’。那一日,老祖正睡在云床之上,有两个仙童,一个名唤清风,一个叫做明月。两个无事,清风便对明月道:贤弟,师父方才睡去,又不知几时方醒,我和你往前山去游玩片时如何?明月道:使得。他二人就手搀着手,出洞门来闲步寻欢。但见松径清幽,竹阴逸趣。行到盘院石边,猛见摆着一副残棋。清风道:贤弟,何人在此下棋,留到如今,你可记得吗?明月道:小弟记得当年赵太祖去关西之时,在此地经过,被我师父将神风摄上山来下棋,赢了太祖二百两银子,逼他写卖华山文契,却是小青龙柴世宗、饿虎星郑子明做中保。后来太祖登了基,我师父带了文契下山,到京贺喜,求他免了钱粮。这盘棋就是他的残局。清风道:贤弟,好记性,果然不差。今日无事,我请教你,对弈一盘何如?明月道:师兄有兴,小弟即当奉陪。
二人对面坐定,正待下手时,忽听得半空中一声响亮。二人急抬头看时,只见那西北角上黑气漫天,将近东南,好生怕人。清风叫一声:师弟,不好了!想是天翻地覆了!两个慌慌张张走到云床前跪下,大叫道:师父!不好了!快些醒来!要天翻地覆了!
老祖正在梦酣之际,被那二人叫醒了,只得起来,一齐走出洞府,抬头一看,老祖道:原来是这个畜生,如此凶恶,也难免这一劫!清风、明月道:师父,这是什么因果?弟子们迷心不悟,望师父指点。老诅道:你们两个根浅行薄,哪里得知。也罢,说与你们听听罢。这段因果,只为当今徽宗皇帝元旦效天,那表章上原写的是‘玉皇大帝’,不道将‘玉’字上一点,点在‘大’字上去,却不是‘王皇犬帝’了?五帝看了大怒道:‘王皇可恕,犬帝难饶!’遂命赤须龙下界。降生于北地女真国黄龙府内,使他后来侵犯中原,搅乱宋室江山,使万民受兵革之灾,岂不可惨!二童道:师父,今日就是这赤须龙下界么?老祖道:非也。此乃我佛如来恐赤须龙无人降伏,故遣大鹏鸟下界,保全宋室江山,以满一十八帝年数。你看,这孽畜将近飞来。你两个看好洞门,待我去看他降生何处。就把双足一登,驾起祥云,看那大鹏一气飞到黄河边。
这黄河,有名的叫做九曲黄河,环绕九千里阔。当初东晋时,许真君爷斩蛟,那蛟精变作秀才,改名慎郎,入赘在长沙贾刺史家,被真君擒住,锁在江西城南井中铁树上,饶了他妻贾氏,已后往乌龙山出家。所生三子,真君已斩了两个,其第三子逃入黄河岸边虎牙滩下,后来修行得道,名为铁背虬王。这一日,变做个白衣秀士,聚集了些虾兵蟹将,在那山崖前排阵玩耍,恰遇着这大鹏飞到。
那大鹏这双神眼认得是个妖精,一翅落将下来,望着老龙,这一嘴正啄着左眼,霎时眼睛突出,满面流血,叫一声呵呀,滚下黄河深底藏躲。那些水族连忙跳入水中去躲。却有一个不识时务的团鱼精,仗着有些气力,舞着双叉,大叫道:何方妖怪,擅敢行凶!叫声未绝,早被大鹏一嘴,啄得四脚朝天,呜呼哀哉。一灵不灭,直飞至东土投胎,后来就是万俟口,锻炼岳爷爷冤狱,屈死风波亭上,以报此仇。这也是后话。
这时老祖看得明白,点头叹道:这孽畜落了劫,尚且行凶,这冤冤相报,何日得了!一面嗟叹,一面驾着云头,跟着大鹏。那大鹏飞到河南相州一家屋脊上立定,再看时就不见了。当时老祖也就落下云头,摇身一变,变做一个年老道人,手持一根拐杖,前来访问。
却说那个人家姓岳名和,安人姚氏,年已四十,才生下这一个儿子。丫环出来报喜。这员外年将半百,生了儿子,自然快活,忙忙的向家堂神庙点烛烧香,忙个不了,不道这陈抟老祖变了个道人,摇摇摆摆来到庄门首,向着那个老门公打个稽首道:贫道腹中饥饿,特来抄化一斋,望乞方便。那个老门公把头摇一摇说道:师父,你来得不凑巧!我家员外极肯做好事,往常时不要说师父一个,就是十位、二十位俱肯斋的。只因年已半百,没有公子,去年在南海普陀去进香求嗣,果然菩萨灵验,安人回来就得了孕。今日生下了一位小官人,家里忙忙碌碌,况且厨了不洁净。不便,不便,你再往别家去罢。老祖道:贫道远方到此,或者有缘,你只与我进去说一声。允与不允,就完了斋公的好意了。门公道:也罢。老师父且请坐一坐,待我进去与员外说一声看。说罢,就走到里边,叫一声:员外,外边有一个道人,要求员外一斋。岳和道:你是有年纪的人,怎不晓事?今日家中生了小官人,忙忙碌碌,况且是暗房。那道人是个修经念佛的人,我斋他不打紧,他回到那佛地上去,我与孩儿两个身上,岂不反招罪过么?
门公回身出来,照依员外的话对老祖说了。老祖道:今日有缘到此,相烦再进去禀复一声,说‘有福是你享,有罪是贫道当’便了。门公只得又进来禀。员外道:非是我不肯斋他,实是不便,却怎么处?门公道:员外,这也怪他不得,荒村野地又无饭店,叫他何处投奔?常言道:‘出钱不坐罪。’员外斋他是好意,岂反有罪过之理?岳和想了一想,点头道:这也讲得有理,你去请他进来。门公答应一声,走将出来,叫声:师父,亏我说了多少帮衬的话,员外方肯请师父到里边去。老祖道:难得,难得!一面说,一面走到中堂。
岳和抬头一看,兄这道人鹤发童颜,骨骼清奇,连忙下阶迎接。到厅上见了礼,分宾主坐下。岳和开言道:师父,非是弟子推托,只因寒荆产了一子,恐不洁净触污了师父。老祖道:‘积善虽无人见,存心自有天知。’请问员外贵姓大名?岳和道:弟子姓岳名和,祖居在此相州汤阴县该管地方。这里本是孝弟里永和乡,因弟子薄薄有些家私,耕种几亩田产,故此人都称我这里为岳家庄。不敢动问老师法号,在何处焚修?老祖道:贫道法号希夷,云游四海,到处为家,今日偶然来到贵庄,正值员外生了公子,岂不是有缘?但不知员外可肯把令郎抱出来,待贫道看看令郎可有什么关煞,待贫道与他禳解禳解。员外道:这个使不得!那污秽触了三光,不独老夫,就是师父也难免罪过。老祖道:不妨事。只要拿一把雨伞撑了出来,就不能污触天地,兼且神鬼皆惊。员外道:既如此,老师父请坐,待老夫进去与老荆相商。说罢,就转身到里边来,吩咐家人收拾洁净素斋,然后进卧房来,见了安人,问道:身子安否?安人道:感谢天地神明、祖宗护佑,妾身甚是平安。员外,你看看小孩子生得好么?岳和看了,就抱在怀中,十分欢喜,便对安人道:外边有个道人进门化斋,他说:‘修行了多年,会得禳解之法。’要看看孩儿,若有关煞,好与他解除消灾。院君道:才生下的小厮,恐血光污触了神明,甚不稳便。员外道:我也如此说。那这人传与我一个法儿,叫将雨伞撑了,遮身出去,便不妨事,兼且诸邪远避。院君道:既如此,员外好生抱了出去,不要惊了他。
员外应声晓得,就双手捧定,叫小厮拿一把雨伞撑开,遮了头上,抱将出来,到了堂前立定。道人看了,赞不绝口道:好个令郎!可曾取名字否?员外道:小儿今日初生,尚未取名。老祖道:贫道斗胆,替令郎取个名字如何?员外道:老师肯赐名,极妙的了!老祖道:我看令郎相貌魁梧,长大来必然前程万里,远举高飞,就取个‘飞’字为名,表字‘鹏举’,何如?员外听了,心中大喜,再三称谢。老祖道:这里有风,抱了令郎进去罢。员外应声道是,便把儿子照旧抱进房来睡好,将道人取的名字,细细说与院君知道。那院君也十分欢喜。
员外复到中堂,款待道人。那老祖道:有一事告禀员外:贫道方才有一道友同来,却往前村化斋去,贫道却走这里来,约定‘若有施主,越来同享’。今蒙员外盛席,意欲去相邀这道友同来领情,不知尊意允否?员外道:这是极使得的。但不知这位师父却在何处?待弟子去请来便了。老祖道:出家人行踪无定,待贫道自去寻来。遂移步出厅。只见那天井内有两件东西,老祖连声道好!
不因老祖见了这两件东西,有分教:相州城内,遭一番洪水波涛;内黄县中,聚几个英雄好汉。正是:
万事皆由天数定,一生都是命安排。毕竟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泛洪涛虬王报怨抚孤寡员外施恩
诗曰:波浪洪涛滚滚来,无辜百姓受飞灾。冤冤相报何时了,从今结下祸殃胎。
常言道:冤家宜解不宜结。哪人来惹我,尚然要忍耐,让他几分,免了多少是非。何况那蛟精,在真君剑下逃出命来,躲在这黄河岸边,修行了八百几十年,才挣得个铁背虬龙的名号,满望有日功成行满,哪里想到被这大鹏鸟蓦地一嘴,把这左眼啄瞎!这口气如何出得?所以后来弄出许多事来。此虽是大数,也是这大鹏结下的冤仇。
那陈抟老祖预知此事,又恐怕那大鹏脱了根基,故此与他取了名字,遗授玄机。当时同岳员外走出厅来,见天井内有两只大花缸排列在阶下,原是员外新近买来要养金鱼的,尚未贮水。老祖假意道:好一对花缸!将那拐杖在缸内画上灵符,口中默默念咒,演法端正,然后出门。岳和在后相送到大门首。老祖道:我们出家人不打诳语的,倘若到前村有了施主,贫道就不来了。岳和道:不要这等说。师父到前村寻见了令道友,就同到小庄,斋供几日,方称我意。老祖道:多谢!但有一事:三日之内,若令郎平安,不消说得;但若有甚惊恐,可叫安人抱了令郎,坐在左首那只大花缸内,方保得性命。切记吾言,决不要忘了!岳和连声道:领命,领命。师父务必寻着道友同来,免得弟子悬候。那老祖告别,员外送出庄门,飘在回山而去。
且说那岳和欢欢喜喜,到了第三日家内挂红结彩,亲眷朋友都来庆贺三朝,见过了礼,员外设席款待。众人齐道:老来得子,真是天来大的喜事!老哥可进去与老嫂说声,抱出来与我们看看也好。岳和满口应承,走到房中,与安人说了,仍旧叫小厮撑了一把伞,抱出厅上来,与众人看,众人见小官人生得顶高额阔,鼻直口方,个个称赞。不道有个后生冒冒失失走到面前,捏着小官人手,轻轻的抬了一抬,说道:果然好个小官人!话声未绝,只见那小官人怪哭起来。那后生着了忙,便对岳和道:想是令郎要吃奶了,快些抱进去罢。岳和慌慌张张抱了进去。这班亲友俱各埋怨这位后生道:员外年将半百方得此子,乃是掌上明珠。这粉嫩的手,怎的冒里冒失,捏他一把!如今哭将起来,使他一家不安,我等也觉没趣。又向着一个老家人问道:小官人安稳了么?那家人答道:小官人只是哭,连奶也不要吃。众人齐声道:这便怎么处!一面说,脸上好生没趣,淡淡的走开的走开,回去的回去,一霎时都散了。
那岳员外在房中,见儿子啼哭不止,没法处治,安人埋怨不绝。岳员外忽然想起,前日那个道人曾说我儿三日内倘有甚惊恐,却叫安人抱出去,坐在花缸内方保无事的话,对安人说了。安人正在没做理会处,便道:既如此,快抱出去便了。说罢,把衣裳穿好,叫丫环拿条绒毡铺在花缸之内。姚氏安人抱了岳飞,方才坐定在缸内,只听得天崩的一声响亮,顿时地裂,滔滔洪水漫将起来,把个岳家庄变成大海,一村人民俱随水漂流。
列位,你道这水因何而起?乃是黄河中的铁背虬龙要报前日一啄之仇,打听得大鹏投生在此,却率了一班水族兵将兴此波涛,枉害了一村人性命,却是犯了天条。玉帝命下,着屠龙力士在剐龙台上吃了一刀,这虬精一灵不忿,就在东土投胎,后来就是秦桧,连用十二道金牌,将岳爷召回,在风波亭上谋害,以报此仇。后话不表。
且说这岳飞幸亏陈抟老祖预备花缸,不能伤命。这岳和扳着花缸,姚氏安人在缸内大哭道:这事怎处!岳和叫声:安人!此乃天数难逃!我将此子托付于你,仗你保全岳氏一点血脉,我虽葬鱼腹,亦得瞑目!说还未了,手略一松,泊的一声,随水漂流,不知去向了。
那安人坐在缸中,随着水势,直淌到河北大名府内黄县方住。那县离城三十里,有一村,名唤麒麟村。村中有个富户,姓王名明,安人何氏,夫妇同庚五十岁。王明一日清早起来,坐在厅上,叫家人王安过来道:王安,你可进城去,请一个算命先生来。我在此等着。王安道:我请了一个有眼睛的来还好,倘若请了个没眼睛的先生,此去来往约有六十里,员外哪里等得?不知员外要请这算命的何用?王明道:我夜来得了一个梦,要请他来圆梦。王安道:若说算命,小的不会,若是圆梦,小人是极在行的。只是有‘三不圆’。王明道:怎么有‘三不圆’?王安道:初更二更的梦不圆,四更五更的梦不圆,记得梦头忘了梦尾不圆。要在三更做的梦,又要记得清楚,方圆得有准。王明道:我正是三更做的梦:梦见空中火起,火光冲天,把我惊醒。不知主何吉凶?王安道:恭喜员外,火起必遇贵人。王明大怒,骂道:你这狗才,哪里会圆什么梦!明明怕走路,却将这些胡言来哄我!王安道:小人怎敢。那日跟员外到县里去完钱粮,在书坊门首经过,买了一本《解梦全书》。员外若不信,待小人取来与员外看。王明道:拿来我看。王安答应一声,进房去拿了一本梦书,寻出这一行,送与员外看。员外接来一看,果有此说,心中暗想:此地村庄地面,有何贵人相遇?正在半疑半信,忽听得门外震天的喧嚷。员外吃了一惊,便叫:王安,快到庄前去看来!王安答应不及,飞一般赶将出来,看得明白,慌忙报与员外道:不知哪里水发,水门边淌着许多家伙物件。那些村里人都去抢夺,故此喧喧嚷嚷。员外听了这话,即同了王安走出庄来观看,一步步行到水口边,只见那些众邻舍乱抢物件。王明叹息不已。王安远远望见一件东西淌来,上面有许多鹰鸟搭着翎翅,好像凉棚一般的盖在半空。王安指道:员外请看,那边这些鹰鸟好不奇异么?员外抬头观看,果然奇异。
不一时,看看流到岸边来,却是一只花缸,花缸内一个妇人抱着一个小厮。那众人只顾抢那箱笼物件,哪里还肯来救人。只王安走上前赶散了鹰鸟,叫道:员外,这小是贵人?员外走近一看,便叫王安:一个半老妇人,怎么说是贵人?王安道:他怀中抱着个孩子,漂流不死。古人云:‘大难不死,必有厚禄。’况兼这些鹰鸟护佑着他,长大来必定做官。岂不是个贵人?王明略想:不知何处漂流到此?向花缸内问道:这位安人住居何处?姓甚名谁?连问了数次,全不答应。员外道:敢是耳聋的么?却不知这安人生产才得三日,人是虚的,又遭此大难,在水面上团团转转,自然头晕眼昏,故此问而不答。那王安道:待小人去问来。即忙走到缸边喊道:这位奶奶的耳朵可是聋的?我家员外在此问你是何方人氏?怎么坐在缸内?姚氏安人听得有人叫唤,方才抬起头来一看,眼泪汪汪,说道:这里莫不是阴司地府么?王安道:这个奶奶好笑!好好的人,怎么说是阴司地府起来!
王员外方晓得他是坐在缸内昏迷不醒,不是耳聋,忙叫王安向近村人家,讨了一碗热汤与他吃了,便道:安人,我这里是河北大名府内黄县麒麟村。不知安人住居何处?安人听了,不觉悲悲咽咽的道:妾身乃相州汤阴县孝弟里永和乡岳家庄人氏,因遭洪水泛涨,妾夫被水漂流,不知死活,人口田产尽行漂没。妾身命不该绝,抱着小儿坐在缸内,淌到此地来。说罢,就放声大哭,员外对王安道:许远路途,一直淌到这里,好生怕人!王安道:员外做些好事,救他母子两个,留在家中,做些生活也是好的。员外点头道:说得有理。便对安人道:老汉姓王名明,舍下就在前面。安人若肯,到舍下权且住下,待我着人前去探听得安人家下平定,再差入送安人回去,夫妻父子完聚。不知安人意下如何?安人道:多谢恩公!若肯收留我母子二人,真乃是重生父母。员外道:好说。叫王安扶了安人出缸,对着那些乡里人说道:这个你们都要抢了去?众人笑着员外是个呆子,东西不抢,反收留了两个吃饭的回去。
王安先去报知院君,这里姚氏安人慢慢的行到庄门前,王院君早已出庄迎接。安人进内,见过了礼,诉说一番夫妇分离之苦。院君与丫环等听了亦觉伤心。当日院君吩咐妇女们打扫东首空房,安顿岳家安人住下。那安人做人一团和气,上下众人无不尊敬。王员外又差人往汤阴县探听,水势已平复,岳家人口并无下落。岳安人听了,放声大哭,王院君再三劝解,方才收泪。自此二人情同姊妹一般。一日闲话中间,说起员外无子,岳安人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样大家财,被别人得了,岂不可惜?不如纳一偏房,倘或生下一男半女,也不绝了王门一脉。那个王院君本来有些醋意,却被岳安人劝转,即着媒人讨了一妾与王员外。到了第二年果然生下一子,取名王贵。王员外十分感激那岳安人。
不觉光阴易过,日月如梭,这岳飞看看长成七岁,那王贵已是六岁了。王员外请个训蒙先生到家,教他两个读书识字。那村中有个汤员外,一个张员外,俱是王员外的好友,各将儿子汤怀、张显送来读书。那岳飞还肯用心,这三个小顽皮非惟不肯读书,终日在学堂里舞棒弄拳,先生略略的责罚几句,不独不服管,反把先生的胡子几乎挦得精光。那先生欲待认真,又俱是独养儿子,父母爱惜,奈何他不得,只得辞馆回去。一连几个俱是如此,王明也没奈何,因此对岳安人道:令郎年已长成,在此不便,门外有几间空房,动用家伙俱有在内。不若安人往那边居住,日用薪水,我自差人送来。不知安人意下如何?岳安人道:多蒙员外、院君救我母子,大恩未报。又蒙员外费心,我母子在外居住倒也相安。王员外即去备办了许多柴米油盐、家伙动用之物。岳安人即取通书,拣定了吉日,搬移出去另住,日逐与邻舍人家做些针黹,趁几分银钱添补,倒也有些积趱。一日,对岳飞道:你今年七岁,也不小了,天天玩耍也不是个了局。我已备下一个柴扒、一只筐篮在此,你明日去扒些柴回来也好。就是员外见了,也见得我娘儿两个做个勤谨。岳飞道:谨依母命,明日孩儿就去打柴便了。当夜无话。
到了次日早起,岳安人收拾早饭,叫岳飞吃了。岳飞就拿了筐篮柴扒出去,叫声:母亲,孩儿不在家中,可关上了门罢。好一个贤惠安人,果然是夫死从子,答应一声,关门进去,嚎啕痛哭道:若是他父亲在日,这样小小年纪,必然请个先生教他读书,如今却教他去打柴!正是:千悲万苦心俱碎,肠断魂销胆亦飞。毕竟岳飞入山打柴,又做出什么事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岳院君闭门课子周先生设帐授徒
诗曰:洪水漂流患难遭,堪嗟幼子困蓬蒿。终宵纺绩供家食,教子思失泪暗抛。
且说这岳飞出了门,一时应承了母亲出来打柴,却未知往何处去方有柴。一面想,一头望着一座土山走来。立住脚,四面一望,并无一根柴草。一步步直走到山顶上,四下并无人迹。再爬至第二山后一望,只见七八个小厮,成团打块的在荒草地下玩耍。内中有两个,却是王员外左边邻舍的儿子:一个张小乙,一个李小二。认得是岳飞,叫一声:岳家兄弟!
你来做甚事?岳飞道:我奉母亲之命,来扒些柴草。众小童齐声道:你来得好。且不要扒柴,同我们堆罗汉耍子。岳飞道:我奉母命,叫我打柴,没有功夫同你们玩耍。那些小厮道:动不动什么‘母命’!你若不肯陪我们玩,就打你这狗头!岳飞道:你们休要取笑,我岳飞也不是怕人的!张乙道:谁与你取笑!李二接口道:你不怕人,难道我们倒怕了你不成?王三道:不要与他讲!就上前一拳。赵四就跟上来一脚。七八个小厮就一齐上前打攒盘,却被岳飞两手一拉,推倒三四个了,趁空脱身便走。众小厮道:你走!你走!口里虽是这等说,却见岳飞厉害,不敢追来。有几个反赶到岳家来哭哭啼啼,告诉岳安人,说是岳飞打了他。岳安人把几句好话安顿了他回去。
那岳飞打脱了众小厮,却往山后折了些枯枝,装满一篮,天色已晚,提了那筐篮,慢慢的走回家来。走进门,放下柴篮,到里边去吃饭。岳安人看见篮内俱是枯枝,便对岳飞道:我叫你去扒些乱柴草,反与小厮们厮打。惹得人上门上户。况且这枯枝乃是人家花木,倘被山主看见了,岂不被他们责打?况爬上树去,倘然跌将下来,有些差池,叫做娘的倚靠何人?岳飞连忙跪下告道:母亲且免愁烦,孩儿明日不取枯枝便了。岳安人道:你且起来。如今不要你去扒柴了。我向来在员外里边取得这几部书留下,明日待我教你读书。岳飞道:谨依母命便了。当夜无话。
到了明日,岳安人将书展开,教岳飞读。那经得岳飞资质聪明,一教便读,一读便熟。过了数日,岳安人叫声:我儿,你做娘的积攒得几分生活银子,你可拿去买些纸笔来,学写书法,也是要紧的。岳飞想了一想,便道:母亲,不必去买,孩儿自有纸笔。安人道:在哪里?岳飞道:待孩儿去取来。即去取了一个畚箕,走出门来,竟到水口边满满的畚了一箕的河沙;又折了几根杨柳枝,做成笔的模样,走回家来,对安人道:母亲,这个纸笔不消银钱去买,再也用不完的。安人微微笑道:这倒也好。就将沙铺在桌上,安人将手把了柳枝,教他写字,把了一会,岳飞自己也就会写了。岳飞从此在家朝夕读书写字,不提。
且说王员外的儿子王贵,年纪虽只得六岁,却生得身强力大,气质粗鲁。一日,同了家人王安在后花园中游玩,走进那百花亭上坐下,看见桌上摆着一副象棋。王贵问道:这是什么东西?怎么有这许多字在上面?做什么用的?王安道:这个叫做‘象棋’,是两人对下赌输赢的。王贵道:怎么便赢了?王安道:或是红的吃了黑的将军,黑的就输;黑的吃了红的将军,黑的算赢。王贵道:这个何难。你摆好了,我和你下一盘。王安就把棋子摆好,把红的送在王贵面前道:小官人请先下。王贵道:我若先动手,你就输了。王安道:怎么我输了?王贵先将自己的将军吃了王安的将军,便道:岂不是你输了?王安笑道:哪里有这样的下法,将军都是走得出的?还要我来教你。王贵道:放屁!做了将军,由得我做主,怎么就不许走出?你欺我不会下棋,反来骗我么?拿起棋盘,就望王安头上打将过来。这王安不曾提防,被王贵一棋盘,打得头上鲜血直流。王安叫声:啊呀!双手捧着头,掇转身就走。王贵随后赶来。王安跑到后堂,员外看见王安满头鲜血,问其缘故。王安将下棋的事禀说一遍。正说未完,王贵恰恰赶来。员外大怒,骂道:畜生!你小小年纪,敢如此无礼!遂将王贵头上一连几个栗暴。
王贵见爹爹打骂,飞跑的逃进房中,到母亲面前哭道:爹爹要打死孩儿!院君忙叫丫环拿果子与他吃,说道:不要哭,有我在此。说还未了,只见员外怒冲冲的走来,院君就房门口拦住。员外道:这小畜生在哪里?院君也不回言,就把员外恶狠狠的一掌,反大哭起来,说道:你这老杀才!今日说无子,明日道少儿,亏得岳安人再三相劝讨妾,才生得这一个儿子。为着什么大事就要打死他?这粉嫩的骨头如何经得起打,罢!罢!我不如与你这老杀才拼了命罢!就一头望员外撞来。幸亏得一众丫环使女,连忙上前拖的拖、劝的劝,将院君扯进房去,员外直气得开口不得,只挣得一句道:罢,罢,罢!你这般纵容他,只怕误了他的终身不小!转身来到中堂,闷昏昏没个出气处。
只见门公进来报说:张员外来了。员外则请进来。不一时,接进里边,行礼坐下。王明道:贤弟为何尊容有些怒气?张员外道:大哥,不要说起!小弟因患了些疯气,步履艰难,为此买了一匹马养在家中,代代脚力。谁想你这张显侄儿大大骑了出去,撞坏人家东西,小弟只得认赔,也作一次了,不道今日又出去,把人都踏伤,抬到门上来吵闹。小弟再三赔罪,与了他几两银子去服药调治,方才去了。这畜生如此胡为,自然责了他几下,却被你那不贤弟媳护短,反与我大闹一场,脸上都他抓破。我气不过,待来告诉告诉大哥。王明尚未开口,又见一个人气喘喘的叫将进来道:大哥!二哥!怎么处,怎么处!二人抬头观看,却是王明、张达的好友汤文仲。二人连忙起身相迎,问道:老弟为着何事这般光景?文仲坐定,气得出不的声,停了一会道:大哥!二哥,我告诉你:有个金老儿夫妻两个,租着小弟门首一间空房,开个汤圆店。哪知你这汤怀侄儿日日去吃汤圆,把他做的都吃了,只叫不够;次日多做了些,他又不去吃,做少了又去吵闹。那金老没奈何,来告诉小弟,小弟赔他些银子,把汤怀骂了几句。谁知这畜生,昨夜搬些石头堆在他门首。今早金老起来开门,那石头倒将进去,打伤了脚,幸喜不曾打死。他夫妻两个哭哭啼啼的来告诉我,我只得又送他银钱,与他去将养,小弟自然把这畜生打了几下,你那不贤弟妇,反与我要死要活,打了我几面杖!这口气无处可出,特来告诉大哥。王明道:贤弟不必气恼,我两个也是同病。就将王贵、张显之事说了一遍。各各又气又恼,又没法。
正在无可奈何,只见门公进来禀说:陕西周侗老相公到此要见。三个员外听了大喜,忙一齐出到门外来相接。迎到厅上来,见礼坐下。王明开言道:大哥久不相会,一向闻说大哥在东京,今伺甚风吹得到此?周侗道:只因老夫年迈,向来在府城内卢家的时节,曾挣得几亩田产在此地,特来算算账,顺便望望贤弟们,就要返舍去的。王明道:难得老哥到此,自然盘桓几日,再无就去之理。忙叫厨下备酒接风,一面叫王安打发庄丁去挑行李来。
三个员外聚坐闲谈。王明又问:大哥别来二十余年,未知老嫂、令郎在于何处?周侗道:老妻去世已久。小儿跟了小徒卢俊义前去征辽,殁于军中;就是小徒林冲、卢俊义两个,也俱被奸臣所害。如今真个举目无亲了。不知贤弟们各有几位令郎么?三个员外道:不瞒兄长说,我们三个正为了这些孽障,在此诉苦。三个人各把三个儿子的事告诉一番。周侗道:既然如此年纪,为何不请个先生来教训他?三个员外道:也曾请过几位先生,俱被他们打去。这样顽劣,谁肯教他?周侗微笑道:这都是这几位先生不善教训,以致如此。不是老汉夸口,若是老夫在此教他,看他们可能打我么?三个员外大喜道:既然如此,不知大哥肯屈留在此么?周侗道:三位老弟面上,老汉就成就了侄儿们罢。三个员外不胜之喜,各各致谢。当日酒散,张、汤二人各自口去,不提。
这日王贵正在外边玩耍,一个庄丁道:员外请了个狠先生来教学,看你们玩不成了!王贵听了,急急的寻着张显、汤怀,商议准备铁尺短棍,好打先生个下马威。
次日,众员外送儿子上学,都来拜见了先生,请周侗吃上学酒。周侗道:贤弟们且请回,此刻不是吃酒的时候。就送了三个员外出了书府,转身进来,就叫:王贵上书。王贵道:客还未上书,那有主人先上书之理?这样不通,还亏你出来做先生!便伸手向袜统内一摸,掣出一条铁尺,望着先生头上打来。周侗眼快手快,把头一侧,一手接住铁尺,一手将王贵夹背一拎揪倒在凳上,取过戒方,将王贵重重的打了几下。这道富家子弟从未经着疼痛过的,这几下直打得王贵服服帖帖,只得依他教训。那张显、汤怀见了,暗暗的把短家伙撤掉,也不敢放肆了。自此以后,皆听从先生用心攻读。
且说这岳飞在隔壁,每每将凳子垫了脚,爬在墙头上听那周侗讲书。忽一日,书童禀道:西乡有一个什么王老实,要见老相公。周侗道:我正要见他,快请他进来。书童应声晓得。出去不多时,引那王老实到书房内来,见了周侗便道:小人一向种的老相公的田地,老相公有十余年不曾到此,小人将历年租米卖出来的银子收在家里。今闻得老相公在此,特来看望,请老相公前去把账来算算。周侗道:难得你老人家这等志诚。便叫王贵:你进去对王安说:‘先生有个佃户到此,可有便饭,拿一箸与他吃。’王贵转身进去。周侗又问:目下田稻何如?王老实道:小人田内,一年有两年的收成。今年禾生双穗,岂不是老相公的喜事?周侗道:禾生双穗,主出贵人的。这也大奇,明日同你去看。
正说间,书童来叫佃户外边吃饭去。当日就留王老实住下。次日,周侗对三个学生道:我出三个题目在此,你们用心做成破题,待我回来批阅。一面说,一面换了衣服,便同了王老实出门下乡去了。
且说岳飞看见周侗出门,心内想道:先生既出去,我不免到他馆中去看看。遂走将过来,王贵看见,就一把扯住,叫道:汤哥哥,张兄弟,你两个人来看看这个人就叫岳飞,我爹爹常称说他聪明得极。今日先生出了题目,要我们做,我们哪有这样心情,不如央他代做做,何如?张、汤两个齐声道:有理。我们正要回去望望母亲,岳哥替我们代做了罢。岳飞道:恐怕做出来不好,不中先生之意。三人道:休要太谦,一定要拜烦的了。王贵恐岳飞逃走了,去将那书房门反锁起来,对岳飞道:你肚中饥饿,抽屉内有点心。尽看你吃。说罢,三个飞跑的玩耍去了。
岳飞将二人平昔所做的破题翻出看了,照依各人的口气做了三个破题。走到先生位上坐下,将周侗的文章细细看了,不觉拍案道:我岳飞若得此人训教,何虑日后不得成名!立起身来,提着笔,蘸着墨,端过垫脚小登,站在上边,在那粉壁上写了几句道:
投笔由来羡虎头,须教谈笑觅封侯。胸中浩气凌霄汉,腰下甘萍射斗牛。英雄自合调羹鼎,云龙风虎自相投。功名未遂男儿志,一在时人笑欣裘。写完了,念了一遍,又在那八句后写着八个字道:七龄幼童岳飞偶题。方才放下笔,忽听得书房门锁响,回身一看,只见王贵同着张显、汤怀推进门来,慌慌张张说道:不好了!快走!快走!岳飞吃了一惊。
不知为着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麒麟村小英雄结义沥泉洞老蛇怪献枪
古人结交惟结心,此心堪比石与金。金石易销心不易,百年契合共于今。今人结交惟结口,往来欢娱肉与酒。只因小事失相酬,从此生嗔便分手。嗟乎大丈夫,贪财忘义非吾徒。陈雷管鲍难再得,结交轻薄不如无。水底鱼,天边雁,高可射兮低可钓。万丈深潭终有底,只有人心不可量。虎豹不堪骑,人心隔肚皮。休将心腹事,说与结交知!自后无情日,反成大是非。
这一篇古风,名为《结交行》,乃是嗟叹今世之人,当先如胶似膝,后来反面无情。哪里学得古人如金似石,要象陈雷、管鲍生死不移的,千古无二。所以说,古人结交惟结心,不比今人惟结口头交也。闲话慢表。且说那岳飞因慕周先生的才学,自顾家寒,不能从游,偶然触起自家的抱负,所以题了这首诗在壁上,刚刚写完,不道先生回来。王贵等三人恐怕先生看见,破了他代做之弊,为此慌慌张张叫道:快些回去罢!先生回来了。快走,快走!岳飞只得走出书房回家,不表。
且说周侗回至馆中坐定,心中暗想:禾生双穗,甚是奇异。这小小村落,哪里出什么贵人?一面想,见那三张破题摆在面前,拿过来逐张看了,文理皆通,尽可成器。又将他三人往日做的一看,觉得甚是不通,心中自忖道:今日这三个学生为何才学骤长?想是我的老运亨通,也不枉传授了三个门生。再拿起来细看了一回,越觉得天然精密。又想道:莫不是请人代做的,亦未可定。因问王贵道:今日我下乡去后,有何人到我书房中来?王贵回说:没有人来。周侗正在疑惑,猛然抬起头来,见那壁上写着几行字。立身上前一看,却是一首诗。虽不甚美,却句法可观,且抱负不小。再看到后头,写着岳飞名字。方知王员外所说,有个岳飞甚是聪明,话果非虚,便指着王贵道:你这畜生!现有岳飞题诗在墙上,怎说没有人到书房中来?怪道你们三个破题,做得比往日不同。原来是他替你们代做的,你快去与我请他过来见我。
王贵不敢则声,一直走到岳家来,对岳飞道:你在书房内墙上,不知写了些什么东西,先生见了发怒,叫我来请你去,恐是要打哩!岳安人听见,好生惊慌,后来听见一个请字,方才放心,便对岳飞道:你前去须要小心,不可造次。岳飞答应道:母亲放心,孩儿知道。遂别了安人,同着王贵到书房中来。见了周侗,深深的作了四个揖,站在一边,便道:适蒙先生呼唤,不知有何使令?周侗见岳飞果然相貌魁梧,虽是小小年纪,却举止端方,便命王贵取过一张椅子,请岳飞坐下,问道:这壁上的佳句,可是尊作么?岳飞红着脸道:小子年幼无知,一时狂妄,望老先生恕罪!周侗又问岳飞:有表字么?岳飞应道:是先人命为‘鹏举’二字。周侗道:正好顾名思义。你的文字却是何师传授?岳飞道:只因家道贫寒,无师传授,是家母教读的几句书,沙上学写的几个字。周侗沉吟了一会,便道:你可去请令堂到此,有话相商。岳飞道:家母是孀居,不便到馆来。周侗道:是我失言了。就向王贵道:你去对你母亲说,说先生要请岳安人商议一事,特拜烦相陪。王贵应声:晓得!到里边去了。
周侗方对岳飞道:已请王院君相陪,你如今可去请令堂了。岳飞应允回家,与母亲说知:先生要请母亲讲话,特请王院君相陪,不知母亲去与不去?岳安人道:既有王院君相陪,待我走道,看是有何话说。随即换了几件干净衣服,出了大门,把锁来锁了门,同岳飞走到庄门首。早有王院君带了丫环出来迎接,进内施礼坐定。王员外也来见过了礼,说道:周先生有甚话说,来请安人到舍,未知可容一见?安人道:既如此,请来相见便了。王员外即着王贵到书房中,与先生说知。
不多时,王贵、岳飞随着周先生来至中堂,请岳安人见了礼。东边王院君陪着岳安人,西首王员外同周先生各各坐定。王贵同岳飞两个站在下首。周侗开言道:请安人到此,别无话说。只因见令郎十分聪俊,老汉意欲螟蛉为子,特请安人到此相商。岳安人听了,不觉两泪交流,说道:此子产下三日,就遭洪水之变。妾受先夫临危重托,幸蒙恩公王员外夫妇收留,尚未报答。我并无三男两女,只有这一点骨血,只望接续岳氏一脉。此事实难从命,休得见怪!周桐道:安人在上,老夫非是擅敢唐突。因见令郎题诗抱负,后来必成大器。但无一个名师点拔,这叫做‘玉不琢,不成器’,岂不可惜?老夫不是夸口,空有一身本事,传了两个徒弟,俱被奸臣害死。目下虽然教训着这三个小学生,不该在王员外、安人面前说,哪里及得令郎这般英杰?那螟蛉之说非比过继,既不更名,又不改姓,只要权时认作父子称呼,以便老汉将平生本事,尽心传得一人。后来老汉百年之后,只要令郎把我这几根老骨头掩埋在土,不致暴露,就是完局了。望安人慨允!
岳安人听了,尚未开言,岳飞道:既不更名改姓,请爹爹上坐,待孩儿拜见。就走上前,朝着周侗跪下,深深的就是八拜。列位看官,这不是岳飞不遵母命,就肯草草的拜认别人为父。只因久慕周先生的才学,要他教训诗书、传授武艺,故此拜他。谁知这八拜,竟拜出一个武昌开国公太子少保总督兵粮统属文武都督大元帅来。当时拜罢,又向着王员外、王院君行了礼,然后又向岳安人面前拜了几拜。岳安人半悲半喜,无可奈何。王员外吩咐安排筵席,差人请了张达、汤文仲,来与周侗贺喜。王院君陪岳安人自在后厅相叙。当晚酒散,各自回去,不提。
次日,岳飞进馆攻书。周侗见岳飞家道贫寒,就叫他四人结为兄弟。各人回去,与父亲说知,尽皆欢喜。从此以后,周侗将十八般武艺,尽传授与岳飞。
不觉光阴如箭,夏去秋来,看看岳飞已长成一十三岁。众兄弟们一同在书房朝夕攻书。周侗教法精妙,他们四个不上几年,各人俱是能文善武。一日,正值三月天气,春暖花香,周侗对岳飞道:你在馆中,与众弟兄用心作文。我有个老友志明长老,是个有德行的高僧,他在沥泉山,一向不曾去看得他,今日无事,我去望望他就来。岳飞道:告禀爹爹,难得这样好天光,爹爹路上独自一个又寂寞,不如带我们一同去走走,又好与爹爹作伴,又好让我们去认认那个高僧,何如?周侗想了想道:也罢。遂同了四个学生,出了书房门,叫书重锁好了门。
五个人一同往沥泉山来。一路上春光明媚,桃柳争妍,不觉欣欣喜喜。将到山前,周侗立定脚,见那东南角上有一小山,心中暗想:好块风水地!岳飞问道:爹爹看什么?周侗道:我看这小山山向甚好,土色又佳,来龙得势,藏风聚气,好个风水!不知是那家的产业?王贵道:此山前后周围一带,都是我家的。先生若死了,就葬在此地不妨。岳飞喝道:休得乱道!周侗道:这也不妨!人孰无死?只要学生不要忘了就是。就对岳飞道:此话我儿记着,不可忘了!岳飞应声:晓得!
一路闲话,早到山前。上山来不半里路,一带茂林里现出两扇柴扉。周侗就命岳飞叩门。只见一个小沙弥开出门来,问声:那个?周侗道:烦你通报师父一声,说陕西周侗,特来探望。小沙弥答应进去。不多时,只见志明长老手持拐杖走将出来,笑脸相迎。二人到客堂内,见礼坐下,四个少年,侍立两旁。长老叙了些寒温,谈了半日旧话,又问起周侗近日的起居。周侗道:小弟只靠这几个小徒。这个岳飞,乃是小弟螟蛉之子。长老道:妙极!我看今郎骨骼清奇,必非凡品,也是吾兄修来的!一面说,一面吩咐小沙弥去备办素斋相待。看看天色已晚,当夜打扫净室,就留师徒五个安歇了。长老自往云床上打坐。
到了次日清早,周侗辞别长者要回去了。长老道:难得老友到此,且待早斋了去。周侗只得应允。坐下了少刻,只见小沙弥捧上茶来,吃了,周侗道:小弟一向闻说这里有个沥泉,烹茶甚佳。果有此说否?长老道:这座山原名沥泉山,山后有一洞,名为沥泉洞。那洞中这股泉水本是奇品,不独味甘,若取来洗目,便老花复明。本寺原取来烹茶待客,不意近日有一怪事,那洞中常常喷出一股烟雾迷漫,人若触着他,便昏迷不醒,因此不能取来奉敬。这几日,只吃些天泉。周侗道:这是小弟无缘,所以有此奇事。
那岳飞在旁听了,暗暗想道:既有这等妙处,怕什么雾?多因是这老和尚悭吝,故意说这等话来唬吓人。待我去取些来。与爹爹洗洗眼目,也见我一点孝心。遂暗暗的向小沙弥问了山后的路径,讨个大茶碗,出了庵门,转到后边。只见半山中果有一缕流泉,旁边一块大石上边,镌着沥泉奇品四个大字,却是苏东坡的笔迹。那泉上一个石洞,洞中却伸出一个斗大的蛇头,眼光四射,口中流出涎来,点点滴滴,滴在水内。岳飞想道:这个孽畜,口内之物,有何好处?滴在水中,如何用得?待我打死他!便放在茶碗,捧起一块大石头,觑得亲切,望那蛇头上打去。不打时犹可,这一打,不偏不歪,恰恰打在蛇头上。只听得呼的一声响,一霎时,星雾迷漫,那蛇铜铃一般的眼露出金光,张开血盆般大口,望着岳飞扑面撞来。岳飞连忙把身子一侧,让过蛇头,趁着势将蛇尾一拖。一声响亮,定睛再看时,手中拿的哪里是蛇尾,却是一条丈八长的蘸金枪,枪杆上有沥泉神矛四个字。回头看那泉水已干涸了,并无一滴。
岳飞十分得意,一手拿起茶碗,一手提着这枪,回至庵中。走到周侗面前,细细把此事说了一遍,周侗大喜。长老叫声:老友!这沥泉原是神物,令郎定有登台拜将之荣。但这里的风水,已被令郎所破,老僧难以久留,只得仍回五台山去了。但这神枪非比凡间兵器,老僧有兵书一册,内有传枪之法并行兵布阵妙用,今赠与令郎用心温习。我与老友俱是年迈之人,后会无期。再二十年后,我小徒道悦在金山上,与今郎倒有相会之日。谨记此言,老僧从此告别。周侗道:如此说来,俱是小弟得罪,有误师父了。长老道:此乃前定,与老弟何罪之有?说罢,即进云房去取出一册兵书,上用锦匣藏锁,出来交与周侗。周侗吩咐岳飞好生收藏。
拜别下山,回至王家庄。周侗好生欢喜,就叫他弟兄们置备弓箭习射,将枪法传授岳飞。他弟兄四个每日在空场上开弓射箭,舞剑抡刀。一日,周侗问汤怀道:你要学什么家伙?汤怀道:弟子见岳大哥舞的枪好,我也枪罢。周侗道:也罢,就传你个枪法。张显道:弟子想那枪虽好,倘然一枪戳去,刺不着,过了头,须得枪头上有个钩儿方好。周侗道:原有这个家伙,名叫‘钩连枪’。我就画个图样与你,叫你父亲去照样打成了来,教你钩连枪法罢!王贵道:弟子想来,妙不过是大刀,一下砍去,少则三四个人,多则五六个。若是早上砍到晚上,岂不有几千几百个?周侗原晓得王贵是个一勇之夫,便笑道:你既爱使大刀,就传你大刀罢!
自此以后,双日习文,单日习武。那周侗是那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的师父,又传过河北大名府卢俊义的武艺,本事高强。岳飞又是少年,力量过人。周侗年迈,巴不得将平生一十八般武艺,尽心传授与螟蛉之子。所以岳飞文武双全,比卢、林二人更高。这也不在话下。
一日,三个员外同先生在庄前闲步,只见村中一个里长,走上前来施礼道:三位员外同周老相公在此,小人正来有句话禀上。昨日县中行下牌来小考,小人已将四位小相公的名字开送县中去了,特来告知。本月十五日要进城,员外们须早些打点打点。王明道:你这人好没道理!要开名字也该先来通知我们,商议商议,你知道我们儿子去得去不得?就是你的儿子也要想想看。怎的竟将花名开送进县?那有此理!周侗道:罢了!他也是好意,不要埋怨他了。令郎年纪虽轻,武艺可以去得的了。又对里长道:得罪你了,另日补情罢!哪里长觉道没趣,便道:好说!小人有事,要往前村去,告别了。周侗便对三个员外说道:各位贤弟,且请回去整备令郎们的考事罢。众员外告别,各自回家。
周侗走进书房来,对张显、汤怀、王贵三个说:十五日要进城考武,你们回去,叫父亲置备衣帽弓马等类,好去应考。三人答应一声,各自回去,不提。周侗又叫岳飞也回去与母亲商议,打点进县应试。岳飞禀道:孩儿有一事,难以应试,且待下科去罢!周侗便问:你有何事,推却不去?那岳飞言无数句,话不一席,有分教:千人丛内,显穿杨手段;五百年前,缔种玉姻缘。不知岳飞说出几句什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岳飞巧试九枝箭李春慨缔百年姻
诗曰:
未曾金殿去传肿,先识鱼龙变化多。不用屏中图孔雀,却教仙子近嫦娥。
话说当时周侗问岳飞:为着何事,不去应试?岳飞禀道:三个兄弟俱豪富之家,俱去备办弓马衣服。你看孩儿身上这般褴褴褛褛,那有钱来买马?为此说是且待下科去罢。周侗点头道:这也说的是。也罢,你随我来。岳飞随了周侗到卧房中。周侗开了箱子,取出一件半新半旧的素白袍、一块大红片锦、一条大红鸾带,放在桌上,叫声:我儿,这件衣服,与你令堂说,照你的身材改一件战袍,余下的改一顶包巾。这块大红片锦,做一个坎肩、一副扎袖。大红鸾带,拿来束了。将王员外送我的这匹马,借与你骑了。到十五清早就要进城的,可连夜收拾起来。岳飞答应一声,拿回家去,对母亲说知就里,安人便连夜动手就做。
次日,周侗独坐书房观看文字,听得脚步响,抬头见杨怀走进来道:先生拜揖!家父请先生看看学生,可是这般装束么?周侗见那汤怀头上戴一顶素白包巾,顶上绣着一朵大红牡丹花;身上穿一领素白绣花战袍,颈边披着大红绣绒坎肩,两边大红扎袖,腰间勒着银软带,脚登乌油粉底靴。周侗道:就是这等装束罢了。汤怀又道:家父请先生明日到合下用了饭,好一同进城。周侗道:这倒不必,总在校场会齐便了。
汤怀才去,又见张显进来,戴着一顶绿缎子包巾,也绣着一朵牡丹花;穿一件绿缎绣花战袍,也是红坎肩,红扎袖,软金带勒腰,脚穿一双银底绿缎靴。向周侗作了一个揖道:先生看看学生,可象武中朋友么?周侗道:好!你回去致意今尊,明日不必等我,可在校场中会齐。
张显答应回去,劈脚跟王贵走将进来,叫道:先生请看学生穿着何如?但见他身穿大红战袍,头戴大红包巾,绣着一朵白粉团花;披着大红坎肩,大红扎袖,赤金软带勒腰,脚下穿着金黄缎靴。配着他这张红脸,浑身上下,火炭一般。周侗道:妙啊!你明日同爹爹先进城去,不必等我。我在你岳大哥家吃了饭,同他就到校场中来会齐便了。
方才打发王贵出去,岳飞又走进来道:爹爹,孩儿就是这样罢?周侗道:我儿目下且将就些罢!你兄弟们已都约定明日在校场中会齐。我明日要在你家中吃饭,同你起身。岳飞道:只是孩儿家下没有好菜款待。周侗道:随便罢了。岳飞应诺,辞别回家,对母亲说了。
到次日清晨,周侗过来,同岳飞吃了饭,起身出门。周侗自骑了这匹马,岳飞跟在后头。一路行来,直至内黄县校场。你看人山人海,各样赶集的买卖并那茶篷酒肆,好不热闹!周侗拣一个洁净茶篷,把马拴在门前树上,走进篷来,父子两个占一副座头吃茶。
那三个员外是城中俱有亲友的,各各扛抬食物,送到校场中来,拣一个大酒篷内坐定,叫庄丁在四下去寻那先生和岳大爷。那庄丁见了这匹马,认的是周侗的,望里面一张,见他父子两个坐着,即忙回至酒篷,报与各位员外。三个员外忙叫孩儿们同了庄丁来至茶篷内,见了先生道:家父们俱在对过篷内,请先生和岳大哥到哪里用酒饭。周侗道:你们多去致意令尊,这里不是吃酒的所在。你们自去料理,停一会,点到你们名字,你三人上去答应。那县主倘问及你哥哥,你等可禀说,在后就来。王贵便问道:为什么不叫哥哥同我们一齐上去么?周侗道:尔等不知,非是我不叫他同你们去,因你哥哥的弓硬些,不显得你们的手段,故此叫他另考。那三个方才会意,辞别先生,问到酒篷。与众员外说了此话,众员外赞羡不已。
不多时,那些各乡镇上的武童,纷纷攘攘的到来。真个是贫文富武,多少富家儿郎,穿着得十分齐整,都是高头骏马,配着鲜明华丽的鞍甲。一个个心中俱想取了,好上东京去取功名。果然人山人海,说不尽繁华富丽。再一会,只见县主李春,前后跟随了一众人役,进校场下马,在演武厅上坐定。左右送上茶来吃了。看见那些赴考的人好生热闹,县主暗喜:今日着选得几个好门生,进京得中之时,连我也有些光彩。少刻,该房书吏送上册籍。县主看了,一个个点名叫上来,挨次比箭,再看弓马。此时演武厅前,但听得嗤嗤的箭,响声不绝。那周侗和岳大爷在茶篷内侧着耳朵,听着那些武童们的箭声,周侗不觉微微含笑。岳飞问道:爹爹为何好笑?周侗道:我儿你听见么?那些比箭的,但听得弓声箭响,不听得鼓声响,岂不好笑么?
那李县主看射了数牌,中意的甚少。看看点到麒麟村,大叫:岳飞!叫了数声,全无人答应。又叫:汤怀!汤怀应声道:有!又叫张显、王贵两个,两个答应。三个一齐上来。众员外俱在篷子下睁着眼睛观看,俱巴不得儿子们取了,好上京应试。当时县主看了三个武童比众不同,行礼已毕,县主问道:还有一名岳飞,为何不到?汤怀禀道:他在后边就来。县主道:先考你们弓箭罢。汤怀禀说:求老爷吩咐把箭垛摆远些。县主道:已经六十步,何得再远?汤怀道:还要远些。县主遂吩咐:摆八十步上。张显又上来禀道:求老爷还要远些。县主又吩咐:摆整一百步。王贵叫声:求大人再远些。县主不觉好笑起来:既如此,摆一百二十步罢!从人答应,下去摆好箭垛。
汤怀立着头把,张显立了二把,王贵是第三把。你看他三个开弓发箭,果然奇妙,看的众人齐声叫采,连那县主都看得呆了。你道为何?那三个人射的箭与前相反,箭箭上垛,并无虚发。但闻擂鼓响,不听见弓箭的声音,直待射完了,鼓声方住。三人同上演武厅来。县主大喜,便问:你三人弓箭,是何人传授?王贵道:是先生。县主道:先生是何人?王贵又道:是师父。县主哈哈大笑道:你武艺虽高,肚里却是不通。是那个师父?姓甚名谁?汤怀忙上前禀道:家师是关西人,姓周名侗。县主道:原来令业师就是周老先生,他是本县的好友,久不相会,如今却在哪里?汤怀道:现在下边茶篷内。县主听了,随即差人同着三人来请周侗相见,一面就委衙官看众人比箭。
不多时,周侗带了岳飞到演武厅来,李春忙忙下阶迎接,见了礼,分宾主坐下。县主道:大哥既在敞县设帐,不蒙赐顾,却是为何?周侗道:非是为兄的不来看望。那麒麟村的居民最好兴词构讼,若为兄的到贤弟街里走动了,就有央说人情等事。贤弟若听了情分,就坏了国法;不听,又伤了和气,故此不来为妙。李春道:极承见谅了。周侗道:别来甚久,不知曾生下几位令郎了?县主道:先室已经去世,只留下一个小女,十五岁了。周侗道:既无令公子,是该续娶了。县主道:小弟因有些贱恙,不时举发,所以不敢再娶。未知大哥的嫂嫂好么?周侗道:也去世多年了。李春道:曾有令郎否?周侗把手一招,叫声:我儿,可过来见了叔父。岳飞应声上前,向着县主行礼。李春看了笑道:大哥又来取笑小弟了。这样一位令郎,是大哥几时生的?周侗道:不瞒老弟说,令爱是亲生,此子却是愚兄螟蛉的,名唤岳飞。请贤弟看他的弓箭如何?李春道:令徒如此,令郎一定好的,何须看得?周侗道:贤弟,此乃为国家选取英才,是要从公的。况且也要使大众心服,岂可草草作情么?李春道:既如此,叫从人将垛子取上来些。岳飞道:再要下些。县主道:就下些。从人答应。岳飞又禀:还要下些。李春向周侗道:令郎能射多少步数?周侗道:小儿年纪虽轻,却开得硬弓,恐要射到二百四十步。李春口内称赞,心里不信,便吩咐:把箭垛摆列二百四十步!
列位要晓得,岳大爷的神力,是周先生传授的神臂弓,能开三百余斤,并能左右射,李县主如何知道?看那岳大爷走下阶去,立定身,拈定弓,搭上箭,飕飕的连发了九枝。那打鼓的从第一枝箭打起,直打到第九枝,方才住手。那下边这些看考的众人齐声叫采,把那各镇乡的武童都惊呆了!就是三个员外,同着汤怀、张显、王贵在茶篷内看了,也俱拍手称妙。只见那带箭的,连着这块泥并九枝箭,一总捧上来禀道:这位相公,真个稀奇!九枝箭从一孔中射出,箭攒斗上。李春大喜道:令郎青春几岁了?曾毕姻否?周侗道:虚度二八,尚未定亲。李春道:大哥若不嫌弃,愿将小女许配令郎,未识尊意允否?周侗道:如此甚妙,只恐高攀不起。李春道:相好弟兄,何必客套。小弟即此一言为定,明日将小女庚帖送来。周侗谢了,即叫岳飞:可过来拜谢了岳父。岳飞即上来拜谢过了。周侗暗暗欢喜,随即作别起身道:另日再来奉拜了。李春道声:不敢,容小弟奉屈来行一叙。周侗回道:领教。遂别了李春,同岳飞下演武厅来。到篷内,同了众员外父子们,一齐出城回村,不表。
且说那李知县公事已毕,回至衙中。到了次日,将小姐的庚帖写好,差个书吏送到周侗馆中去。书吏领命,来到了麒麟村,问到王家庄上。庄丁进来报与周侗,周侗忙叫请进。那书吏进得书房,见了周侗,行礼坐定,便道:奉家老爷之命,特送小姐庚帖到此,请老相公收了。周侗大喜,便递与岳飞道:这李小姐的庚帖,可拿回去,供在家堂上。岳飞答应,双手接了,回到家中,与母亲说知。岳安人大喜,拜过家堂祖宗,然后观看小姐的年庚。说也奇异,却与岳大爷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的,岂不是姻缘辐辏!不在话下。
这边周侗封了一封礼物,送与书吏道:有劳尊兄远来,无物可敬,些些代饭,莫嫌轻亵!书吏道声:不敢!收了礼物,称谢告别回去,不提。
再说岳大爷复至馆中,周侗吩咐:明日早些同我到县里去谢了丈人。岳大爷应声:晓得!过了一夜,次早天明,父子两个梳洗了,就出了庄门,步行进城,来到县门首,将两张谢帖在宅门上投进。李春即时开了宅门,出来接进内衙。行礼毕,岳飞拜谢了赠亲之恩,李春回了半礼,叙坐谈心。少停,摆上筵席,三人坐饮了一会,从人将下席搬出去。周侗见了,便道:‘叫弟两个是步行来的,没有带得家人来,不消费心得。’李春道:既如此,贤婿到此,无物相赠,小弟还有几十匹马未曾卖完,奉送令郎一匹如何?周侗道:小儿习武,正少一骑。若承厚赐,极妙的了。酒已过多,倒是同去看看马,再来饮酒罢!李春道:使得。
三人便起身,一同来到后边马房内,命马夫:取套杆,伺候挑马。马夫答应一声。周侗便悄悄的对岳飞道:你可放出眼力来,仔细挑选。这是丈人送的,不便退换。岳飞道:晓得!就走将下去,细细一看。他本性心里最喜爱白马的。有那颜色好些的,把手一按,脚都殂下去了。连挑数匹俱是一般,并无一匹中意的。李春道:难道这些马都是无用的么?岳大爷答道:这些马并非是无用,只好那富家子弟配着华丽鞍辔,游春玩景,代步而已。门婿心上,须要选那上得阵、交得锋、替国家办得事业、自己挣得功名,这样的马才好。李县主摇着头道:我这是卖剩的这几十匹马,也不过送一匹与贤婿代代步。哪有这样好马?
正说之间,忽听得隔壁马嘶声响。岳大爷道:这叫声,却是好马!不知在何处?周侗道:我儿听见声音,又未见马,怎知他是好马?岳飞道:爹爹岂不闻此马声音洪亮,必然力大,所以说是好的。李春道:贤婿果然不错。此马乃是我家人周天禄在北地买回的,如今已有年余。果然力大无穷,见了人乱踢乱咬,无人降得住他,所以卖了去又退回来,一连五六次,只得将他锁在隔壁这墙内。岳大爷道:何不同小婿去一看?李春道:只怕贤婿降他不住!若降得住,就将来相赠便了。便叫马夫开了门,马夫叫声:岳大爷!须要仔细,这马却要伤人的。岳大爷把马相了一相,便把身上的海青脱掉了,上前来。那马见有人来,不等岳大爷近身,就举起蹄了乱踢。岳大爷才把身子一闪,那马又回转头来乱咬。岳大爷望后又一闪,趁势一把把鬃毛抓住,举起掌来就打,一连几下,那马就不敢动了。正是:骅骝逢伯乐,驰骋遇王良。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沥泉山岳飞庐墓乱草冈牛皋剪径
诗曰:
飘蓬身世两茫然,回首孤云更可怜。运等绛帐无他虑,只图四海姓名传。
自古道:物各有主。这马该是岳大爷骑坐的,自然伏他的教训,动也不敢动,听凭岳大爷一把牵到空地上。仔细一看,自头至尾足有一丈长短,自蹄至背约高八尺。头如博兔,眼若铜铃,耳小蹄圆,尾轻胸阔,件件俱好。但是浑身泥污,不知颜色如何?看见旁边有一小池,岳大爷就叫马夫:拿刷创来。马夫答应,取了刷子,远远的站立着,不敢近前。岳大爷道:不妨事!我拿住在此,你可上前来,与我洗刷干净了。马夫道:姑爷须要拿紧了。待我将旧笼头替他上了,然后刷洗。岳大爷道:不妨,你上来就是。马夫即将笼头上了,将马牵到池边,替他刷洗得干净。岳大爷看了,果然好匹马,却原来浑身雪白,并无一根杂毛,好不欢喜。岳大爷穿好了衣服,把马牵到后堂阶下,拴住了,上厅拜谢岳父赠马之恩。李春道:一匹马,何足挂意。又命家人去取出一副好鞍辔来,备好大马背上。周侗在旁看了,也叫采不迭。三个重新入席,又饮了几杯。周侗起身告别,李春再三相留不住,叫马夫又另备了一匹马,送周老相公回去。那马夫答应了,又去备了一匹马。李春送出了仪门,作别上了马,马大跟在后头,出了内黄县城门。周侗道:我儿,这马虽好,但不知跑法如何?你何不出一辔头,我在后面看看如何?岳大爷应道:使得!就加上一鞭,放开马去。只听得忽喇喇四个马蹄翻盏相似,往前跑去!周侗这老头儿一时高兴起来,也加上一鞭,一辔头赶上去。这马虽比不得岳大爷的神马,那马夫哪里跟得上来,直赶得汗流气喘个住。那爷子两个,前后一直跑到了庄门首,下马进去。周侗秤了五钱银子,赏了马夫。马夫叩谢了,骑了那匹原来的马,自回去了。这里岳大爷将那匹马牵回家中,与母亲细说岳父相赠之事。母子各各感激周先生提挈之恩。
且说那周侗只因跑马跑得热了,到得书房,就把外衣脱了,坐定,取过一把扇于,连搧了儿搧。看看天色晚将下来,觉得眼目昏花,头里有些疼痛起来,坐不住,只得爬上床睡。不一会,胸腹胀闷,身子发寒发热起来。岳大爷闻知,连忙过来服侍。过了两日,越觉沉重。这些弟子俱来看望。员外们个个求医问卜,好生烦恼。岳大爷更为着急,不离左右的服侍。到了第七日,病势十分沉重。众员外与岳飞、王贵等,俱在床前问候。
那周侗对岳飞道:你将我带来的箱笼物件,一应都取将过来。岳大爷答应一声,不多时,都取来摆在面前。周侗道:难得众位贤弟们俱在这里,愚兄病入膏肓,谅来不久于人世的了!这岳飞拜我一场,无物可赠,惭愧我漂流一世,并无积蓄,只有这些须物件,聊作纪念。草草后事,望贤弟备办的了!众员外道:大哥请放心调养,恭喜好了,就不必说;果有不测,弟辈岂要鹏举费心!周侗又叫声:王贤弟,那沥泉山东南小山下有块空地,令郎说是尊府产业,我却要葬在哪里,未知贤弟允否?王明回道:小弟一一领教便了。周侗道:全仗,全仗!便叫岳飞过来拜谢了王员外,岳飞就连忙跪下拜谢。王员外一把扶起道:鹏举何须如此?周侗又对三个员外道:贤弟们若要诸侄成名,须离不得鹏举!言毕,痰涌而终。时乃宣和十七年九月十四日,行年七十九岁。岳飞痛哭不已,众人莫不悲伤。
当时众员外整备衣衾棺椁,灵柩停在王家庄,请僧道做了七七四十九口经事,送往沥泉山侧首安葬。殡葬已毕,岳大爷便在坟上搭个芦棚,在内守墓。众员外常时叫儿子们来陪伴。
时光易过,日月如梭。过了隆冬,倏忽已是二月清明时节,众员外带了儿子们来上坟。一则祭奠先生,二则与岳大爷收泪。王员外叫声:鹏举!你老母在堂,无人侍奉,不宜久居此地,可就此收拾了,同我们回去罢。
岳大爷再三不肯。王贵道:爹爹不要劝他,待我把这牢棚子拆掉了,看哥哥住在哪里!汤怀、张显齐声拍手道:妙啊!妙啊!我们大家来。不一时,三个小弟兄你一拨、我一扳,把那芦棚拆得干干净净。岳大爷无可奈何,只得拜哭一场,回身又谢了众员外。众员外道:我等先回,孩儿们可同岳大哥慢慢的来便了。众小爷应声:晓得!众员外俱乘着轿子,先自回庄。
这里四个小弟兄拣了一个山嘴,叫庄丁将果盒摆开,坐地饮酒。汤怀道:岳大哥,老伯母独自一人在家中,好生惨切,得你今日回去,才得放心!张显道:大哥,小弟们文字武艺尽生疏了,将来怎好去取功名?岳大爷道:贤弟们,我因义父亡过,这‘功名’两字倒也不在心上。王贵道:完师之恩虽是难忘,那功名也是要紧的事。若是大哥无心,小弟们越发无望了。
弟兄们正在闲谈,忽听得后边草响。王贵翻身回头,将脚向草中这一搅,只见草丛中爬将一个人出来,叫道:大王饶命!早被王贵一把拎将起来,喝道:快献宝来!岳大爷忙上前喝道:休得胡说,快些放手!王贵大笑,把那人放下。岳大爷问道:我们是好人,在此祭奠坟墓,吃杯酒儿,怎么称我们做大王?那人道:原来是几位相公。便向草内说:你们都出来!不是歹人,是几位相公。只听得枯草里飕飕的响,猛然走出二十多个人来,都是背着包裹、雨伞的,齐说:相公们,这里不是吃酒的所在。前边地名叫做‘乱草冈’,原是太平地面。近日不知哪里来了一个强盗,在此拦路,要抢来往人的财帛,现今拦住一班客商。小人们是打后边抄小路到此的,见相公们人众,疑是歹人,故此躲在草内,不道惊动了相公们。小人们自要往内黄县去的。岳大爷道:内黄县是下山一直大路,尔等放心去罢!众人谢了,欢欢喜喜的去了。
岳大爷便对众兄弟道:我们也收拾回家去罢!王贵道:大哥,那强盗不知是怎么样的?我们去看看也好。岳大爷道:那强盗不过是昧着良心,不顾性命,希图目下之富,那顾后来结果。这等人,看他做什么?王贵道:我们不曾见过,去看看也不妨事。岳大爷道:我们又没有兵器在此,倘然他动手动脚起来,将如之何?张显道:大哥,我们拣那不多大的树,拔他两棵起来,也当得兵器。难道我们弟兄四个人,倒怕了一个强盗不成?汤怀道:哥哥,譬如在千军万马里边,也要去走走,怎么说了强盗,就是这等怕?岳大爷兄弟兄们七张八嘴,心中暗想:我若不去,众兄弟把我看轻了,只道我没有胆量了。吩咐庄丁:你等先收拾回庄,我们去去就来。内中有几个胆大的庄丁说道:大爷带挈我们也去看看。岳大爷道:你这些人,好不知死活!悄然强盗凶狠,我们自顾不暇,哪里还照应得你等?这是什么好看的所在,带你们去不得的!众人道:大爷说得是,小人们回去了。
他弟兄三个等不的,各人去拔起一棵树来,去了根梢,大家拿了一枝,望后山转到乱草冈来。远远就望见这个强盗,面如黑漆,身躯长大。头戴一顶镔铁盔,身上穿着一副镔铁锁子连环甲,内衬一件皂罗袍,紧束着勒甲绦。骑着一匹乌骓马,手提两条四楞镔铁锏。拦住着一伙人,约有十五六个,一齐跪在地下,讨饶道:小的们没有什么东西,望大王爷饶命罢!那好汉大叫道:快拿出来,饶你们狗命!不拿出来,叫你们一个个都死!岳大爷看见,便道:贤弟们,你看那强盗好条大汉,待愚兄先去会他一会。贤弟们远远的观看,不可就上前来。汤怀道:哥哥手无寸铁,怎么去会他?岳大爷道:我看此人气质粗鲁,可以智取,不可力敌。倘然我敌他不过,你们再上来也不迟。说罢,就走到面前,叫声:朋友!小弟在此,且饶了这干人去罢!那个好汉举头一看,见岳大爷眉长脸秀,相貌魁伟,便道:你也该送些与我。岳大爷道:自然呢!自古说的好,在山吃山,靠水吃水。怎说不该送?那好汉听了,便道:你这个人说的话倒也在行。岳大爷道:我是个大客商,伙计、车辆都在后边。这些人俱是小本经营,有甚油水?可放他们去。少停,待我等多送些与大王便了。那个好汉听了,便对众人道:既是他这等讲,放你们去罢!众人听说,叩了头,爬起身来,没命的飞跑去了。
那好汉对岳大爷道:如今你好拿出来了。岳大爷道:我便是这等说了,只是我有两个伙计不肯,却怎么处?好汉道:你伙计是谁?却在哪里?岳大爷把两个拳头漾了一漾道:这就是我的伙计。好汉道:这是怎么讲?岳大爷道:你若打得过他,便送些与你;如若打他不过,却是休想!那好汉怒道:谅你有何本事,敢来捋虎须?但你只一双精拳头,我是铁锏,赢了你算不得好汉。也罢,我也是拳头对你罢!一面说,一面把双锏挂在鞍鞒上,跳下马来,举起拳头,望岳大爷劈面打来。众兄弟看见,齐吃了一惊!却待要向前,只见岳大爷也不去招架他的拳头,竟把身子一闪,反闪在那汉身后。那汉撤转身,又是一拳,望心口打来。这岳大爷把身子向左边一闪,早飞起右脚来,这一脚正踢着那汉的左肋,颠翻在地。
汤怀等见了,齐声叫道:好武艺!好武艺!那好汉一轱辘爬将起来,大叫一声:气杀我也!遂在腰间拨出那把剑来,就要自刎。岳大爷慌忙一把拦腰抱住,叫声:好汉,为何如此?那汉道:我从来没有被人打倒,今日出丑,罢了,罢了!真正活不成了!岳人爷道:你这朋友,真真性急!我又不曾与你交手,是你自己靴底滑,跌了一跤。你若自尽,岂不白送了性命?那汉回头看着岳大爷道:好大力气!便问:尊姓大名?何方人氏?大爷道:我姓岳名飞,就在此麒麟村居住。那汉道:你既住在麒麟村,可晓得有个周侗师父么?岳大爷道:这是先义父,你缘何认得?那汉听了,便道:怪不得我输与你了,原来是周师父的令郎。何不早说,使小弟得罪了!连忙的拜将下去,岳大爷连忙扶起。
两个便在草地上坐了,细问来历。那汉道:不瞒你说,我叫牛皋,也是陕西人,祖上也是军汉出身。只因我父亲没时,嘱咐我母亲说:‘若要儿子成名,须要去投周侗师父。’故此我母子两个离乡到此,寻访周师父。有人传说在内黄县麒麟村内,故此一路寻来。经过这里,却撞着伙毛贼在此剪径,被我把强盗头打杀了,夺了他这副盔甲鞍马,把几个小喽啰却都赶散了。因想我就寻见了周师父,将什么东西来过活?为此顺便在这里抢些东西,一来可以糊口,二来好拿些来做个进见之礼。不想会着你这个好汉。好人!你可同我去见见我母亲,再引我去见见周侗师父罢!岳大爷道:不要忙,我有几个兄弟,一齐叫来相见。就把手一招,汤怀等三个一齐上前相见,各各通了名姓。
牛皋引路,四弟兄一路同走。走不多远,来到山坳内,有一石洞,外边装着柴扉。牛皋进内,与老母说知,老母出来迎接。四位进内,见礼坐下。老母将先夫遗命、投奔周侗的话说了一遍。岳大爷垂泪答道:不幸义父于去年九月已经去世了!老母闻言,甚是悲切,对岳大爷道:老身蒙先夫所托,不远千里而来,不道周老相公已作古人,我儿失教,将来料无成名之日,可不枉了这一场!岳大爷劝道:老母休要悲伤,小侄虽不能及先义父的本领,然亦粗得皮毛。今既到此,何不同到我舍间居住,我四弟兄一齐操演武艺,何如?牛母方才欢喜,就进里边去,将所有细软打做一包。
牛皋把老母扶上了这匹马骓马上骑了,背上包裹,便同了一班小弟兄取路望王家庄来。到了庄门首,牛皋扶老母下了马,到岳家来,见了岳安人,细说此事。即时去请到三位员外来,牛皋拜见了,将前后事情说了一遍,众员外大喜。当日,就王员外家设席,与牛皋母子接风,就留牛母与岳安人同居作伴。拣个吉日,叫牛皋与小兄弟们也结拜做弟兄。岳大爷传授牛皋武艺,兼讲究些文字。
一日,弟兄五个正在庄前一块打麦场上比较枪棒,忽见对面树林内一个人在哪里探头张望。王贵就赶上去,大喝一声:呔!你是什么歹人,敢在我庄上来相脚色?那个人不慌不忙,转出树林,上前深深作个揖,说出几句话来,有分教:岳大爷再显英雄手段,重整旧业家园。正是:
五星炳炳聚奎边,多士昂昂气象鲜。万里前程期唾手,驰骤争看着祖鞭。毕竟那人说出什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梦飞虎徐仁荐贤索贿赂洪先革职
却说那人走上前来,作个揖,便说道:小人乃是这里村中一个里长的便是。只因相州节度都院刘大老爷行文到县,各处武童俱要到哪里考试,取了方好上京应试。特来通知岳大爷和众位小爷。因见小爷们在此操演武艺,不敢骤然惊动,故此躲在林中观看,并不是歹人。岳大爷道:我知道了。哪里长作别去了。
次日,岳大爷骑马进城,来到内黄县衙门内。门史进内通报,知县说一声:请进来相见。门吏答应一声,忙走出来,请岳大爷进去。这岳大爷走进内衙,拜见了岳父,便道:小婿要往相州院考,特来拜别。还有一个结义兄弟也要去应试,只因前日未曾小考,要求岳父大人附册送考。李县主道:既是你的义弟,叫做什么名字?我与他添上罢了。岳飞道:叫做牛皋。县主吩咐从人记了补上,又道:贤婿到相州,待我写一封书与你带去。一面吩咐衙中摆酒款待,一面走进书房,写了一封书,封得好了,出来交付与岳飞道:我有一个同年在相州做汤阴县,叫做徐仁,为人正直,颇有声名,就是都院也甚是敬重他的。贤婿可带这封书去与他看了,这补考诸事就省办了。
岳大爷接书收好了,拜谢出来。回到家中,与众员外说道:叫侄方才到县里去,把牛兄弟名字也补上了。明朝是吉日,正好起身。众员外应允。各人回去,端正行李马匹。到次日,都到王员外庄上会齐。五位弟兄各各拜别了父母,出庄上马,前往相州进发。一路上晓行夜住,弟兄们说说笑笑,俱是憨憨顽顽。只有岳大爷心内暗想:我原是汤阴县祖籍,漂流在外。不觉眼中流下泪来。
不一日,到了相州。众弟兄进了南门,走不到里许,却就有许多客店。岳大爷抬头看时,只见一家店门上,挂着一扇招牌,上写着江振子安寓客商七个大字。岳大爷看那店中倒也洁净,五人就下马立定。里边江振子见了,连忙出来迎接,叫小二将五位客人行李搬上楼去,把马都牵入后槽上料,自己却来陪那五位小爷坐下吃茶。问了姓名来历,连忙整备接风酒饭。岳大爷向主人问道:此时是什么时候了?江振于答道:晌午了。岳大爷沉吟道:这便怎处?只好明日去了。江振子道:不知大爷要往何处去,这等要紧?岳大爷道:有封书要到县里去走一走。江振于道:若说县里,此刻还早得紧哩!这位县主老爷在这里历任九载,为官清正,真个两袖清风,爱民如子。几次报升,都被众百姓攀辕留住。那个老爷坐了堂,直要到更把天方才退堂,此时正早哩!岳大爷道:但不知此去县前有多少路?江振于道:离此不远,出了小店的门,投东转上南去,看见这座衙门就是。岳大爷听毕,便去屋中开箱子,取了书,锁好了房门,一同众兄弟出了店门,望县前来。
不道那县主徐仁,当夜得了一梦,那日升堂理事,两边排列各班书吏衙役,知县问道:本县夜来得了一梦,甚是惊恐,你们可有那个会详梦的么?旁边走过一个书吏,浑名叫做百晓,上前禀说:小人极会详梦。不知老爷梦见些什么?县主道:我昨夜三更时,忽然梦见五只五色老虎飞上堂来,望着本县身上扑来,不觉惊惶而醒,出了一身冷汗,未知主何吉凶?百晓道:恭喜老爷!昔日周文王夜梦飞熊入帐,后得子牙于渭水。话还未曾说得完,哪知县大怒起来,拍案骂道:这狗头,好胡说!我老爷是何等之人,却将圣贤君王比起来?好生可恶!那个百晓无言可对,只得站过一边。
忽见门役禀说:内黄县有五位武士,口称县主李老爷有书求见。徐老爷吩咐:请他们进来。门役答应一声,出来相请。五人来到公堂上,行礼已毕,将书呈上。县主接书看了,又见五个人相貌轩昂,心中暗想:昨夜的梦,莫非应在此五人身上么?就问:贤契们在何处作寓?岳大爷对道:门生们在南门内江振子店中作离。徐仁道:既如此,贤契们请回寓。都院大人的中军官洪先,却是本县的相与,待我着人央他照应贤契们,明日赴辕门候考便了。岳大爷等谢了县主,出衙回寓。
过了一夜,次日,五个人齐至辕门,来见中军。岳飞上前禀道:岳飞等五人求大老爷看阅弓马,相烦引见。洪先听了,回转头来,问家将道:他们可有常例送来么?家将禀道:不曾送来。岳飞听见,便上前禀道:武生等不知这里规矩,不曾带得来,待回家着人收拾送来罢!洪先道:岳飞!你不知,大老爷今日不考弓马,你停三日再来。
岳飞只得答应,转身出来,上马回寓。
一路与众兄弟商议,忽见徐县主乘着四人暖轿,众衙役左右跟定。将到面前,五人一齐下马,候立道旁。县主在轿中见了,吩咐住了轿,便道:我正要去见洪中军,托他周全考事,不道贤契们回来得恁快,不知考得怎样了?岳飞禀道:那中军因不曾送得常例与他,叫我们过了三日再去。徐仁道:好胡说!难道有他这中军,才考得;没有他这中军,就不考了么?贤契们可随我来!五人答应一声,俱各上马,跟着徐县主来到辕门,投了手本。传宣官出来一声:传汤阴县进见!两边呼喝声响。徐仁进了角门,踏边而上,来至大堂跪下。刘都院说声:请起。徐仁立起,打了一拱道:卑职禀上大人,今有大名府内黄县武生五名,求大人考试弓马。刘都院就吩咐传进来。旗牌官领命,将五人传人,到丹墀跪下。
刘公看那五个人的相貌,个个魁伟雄壮,心中好生欢喜。只见中军走上厅来禀道:这五个人的弓马甚是平常,中军已经见过,叫他们回去温习,下科再来,怎么又来触犯大老爷?徐仁又上前禀道:这中军因未曾送得常例与他,故此诳禀。这些武生们三年一望,望大人成全!洪先又道:我早上明明见过他的武艺低微,如何反说我诳禀?若不信,敢与我比比武艺么?岳飞禀道:若大老爷出令,就与你比试何妨?刘都院听了各人言语,说:也罢!就命你二人比试武艺与本都院看。
二人领命下去,就在甬道上各自占个地步。洪先叫家人取过一柄三股托天叉来,使个门户,只听得索郎郎的叉盘声响,使个饿虎擒羊势,叫道:你敢来么?岳飞却不慌不忙,取过沥泉枪,轻轻的吐个旗鼓,叫做丹凤朝天势。但见那冷飕飕乱舞雪花飞,说声:恕无礼了!那洪先恨不得一叉,把岳大爷就叉个不活,举起叉,望岳大爷劈头盖将下来。这岳大爷把头一侧,让过叉,心中暗想:我和他并无大仇,何苦害他性命?这洪先又一叉,向岳大爷劈面飞将过来。那岳大爷把头一低,侧身躲过,拽回步,拖枪而走。洪先只道他输了,抢步赶将入来,望岳大爷当背一叉。岳大爷忽转过身来,把枪向上一隔,将洪先的叉掀过一边,趁势倒转枪杆,在洪先背上轻轻的一捺。这洪先站不住脚头,扑的一跤,跌倒在地,那股叉也丢在一边了。厅上厅下这些人禁不住喝声彩:果然好武艺!那刘都院大怒,叫洪先上去,喝道:你这样的本事,哪里做的中军官!叫左右:与我叉出辕门去!左右答应一声,将洪先赶下丹墀。洪先满面羞惭,抱头鼠窜的去了。
刘都院命徐知县带那五个武生,同到箭厅比箭。先是四个射过。又考到岳飞的箭,比四人更好,便问岳飞:你是祖居在内黄县么?岳大爷禀道:武生原是这里汤阴县孝弟里永和乡人氏,因生下三日就遭洪水之灾,可怜家产尽行漂没。老母在花缸内抱着武生,在水面上漂流至内黄县,感蒙恩公王明收养长大,因此就住在内黄县。又得先义父周侗教成我众弟兄的武艺。如今只求大老爷赏一批册,好进京去。倘能取得功名,日后就好重还故里了。刘都院听了,大喜道:原来是周师父传授,故尔都是这般好手段。本院向来久闻令师文武兼全,朝廷几次差官聘他做官,他只是不肯出来。如今乃作故人,岂不可惜!目下贤契可回去收拾,本都院着人送书进京,与你料理功名便了。又唤徐仁道:这个门生日后定有好处,贵县可回行去,替他查一查所有岳家旧时基业,查点明白,待本院发银盖造房屋,叫他仍归故上便了。徐知县领命。
岳飞等一齐叩谢。出了辕门,跟着徐县主回至街中。县主设宴款待,对岳飞道:我这里与贤契收拾房屋,你可回家去,接取令堂前来居住便了。岳大爷谢了,当日,同众弟兄回至寓所,算还饭钱。到次日别了店主人,一径回内黄县来,各自分别回家。岳大爷将刘都院共徐县主的事,与岳安人说知,岳安人好生欢喜,忙忙收拾,不提。再说众兄弟各自归家,与父亲说知岳大哥归宗之事,众员外好生不忍。次日,三位员外正在王员外庄上谈论商酌,只见岳大爷走来向众员外作过揖,就将归宗之事禀明。王员外不觉眼中流下泪来,叫声:鹏举!你在此间,小儿辈正好相交。况且令尊遗命,叫小儿辈‘不要离了鹏举,方得功名成就’。如今你要归宗,叫我怎生舍得?岳大爷道:小侄只因刘大人恩义,难违他命。就是小侄也舍不得老叔伯并兄弟们,也是出于无奈。张员外道:我倒有个主意在此,包你们一世不得分离。汤怀即忙问张达:是何主意?张员外道:我挣了一分大家私,又没有三男四女,只得这个孩儿,若得他一举成名,祖宗面上也有些光彩。我的意思,止留两房的当家人在此总管田产,其余细软家私尽行收拾,一同岳贤侄迁往汤阴县,有何不可?众人齐声道:此论甚妙!我们竟都迁去就是。岳大爷道:这个如何使得?老叔伯大家资,又有许多人口,为了小侄都要迁往汤阴居住,也不是轻易的事,还求斟酌。众员外道:我等心意相同,主意已定,鹏举不必多言。岳大爷只得回家,与母亲说知众员外要迁居之事。岳安人道:且等我再去与各位院君商议。牛皋道:不相干,我自要同大哥去的!安人道:贤侄母子既在此间,自然同去。
次日,岳大爷别了母亲,备马进城来见岳父,到得县前下马进去。门吏连忙通报,县主吩咐一声:请进!就有旁边门吏慌忙出来,将岳大爷接入后堂。见礼已毕,李公命坐吃茶,便问往相州去考试诸事。岳大爷将到了汤阴县如何禀见县尊,中军如何索贿,如何比试,直到刘公着徐县主查明小婿旧时基业,捐银起造房屋,命小婿迁居故土。皆岳父大人提携恩德,今日特来拜谢。李县主道:难得刘公如此思义,贤婿重归祖业,乃是大事。但我有一句话,你可速速回去与令堂说知。岳大爷唯唯听命,有分教:金屋笙歌偕卜凤,洞房花烛喜乘龙。毕竟李县主说出什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岳飞完姻归故土洪先纠盗劫行装
诗曰:
花烛还乡得意时,忽惊宵小弄潢池。螳螂枉奋当车力,空结冤仇总是痴。
话说李知县对岳飞道:老夫自从丧偶未娶,小女无人照看,你令堂正堪作伴。我且不留你,你速速回去与令堂说明,明日正是黄道吉日,老夫亲送小女过门成亲,一同与你归宗便了。岳大爷禀道:岳父大人在上,小婿家寒,一无所备,这些迎亲之礼,一时匆促,哪里来得及。望大人稍停,待小婿进京回来,再来迎亲便了。李县主道:不是这等说。你今离得远了,我又年老无儿,等你迁去之后,又费一番跋涉。不如趁此归宗时候将就完姻,也可了我胸中一件事体。你不必多言,快些回去。我也好与小女收拾收拾,明日准期送来。
岳大爷见岳父执定主意,只得辞别出街,上马回转麒麟村来。适值众员外都在堂前议论起身之事,见了岳大爷回来,便问:你已辞过今岳了么?岳大爷道:家岳听说小侄归宗,他说家母无人侍奉,明日就要亲送小姐过来。这件事怎么处?众员外道:这是极妙的喜事了!岳大爷又道:老叔伯们是晓得的,小侄这等家寒,匆匆促促,哪里办得这些事来?王员外道:贤侄放心。我们那一样没有现成的?就是你那边,恐怕房屋窄小,我这里空屋颇多。况一墙之隔,连夜叫人打通了,只要请你令堂自来拣两间,收拾做新房便了。岳大爷谢了,回去告禀了母亲,岳安人自然欢喜,不消说得。
这里王家庄上准备筵席,挂红结彩,唤集了傧相乐人,闹闹热热,专等明日吉期。到了次日,李县主预先叫从役家人抬了箱笼物件、粗细嫁妆,送到王家庄大厅上,两边排列。随后两乘大轿,李县主送亲到来。众员外接进中堂,各施礼毕。一众乐人作起乐来,两个喜娘扶小姐出轿,与岳大爷参拜天地,做过花烛,遂入洞房,然后再出来拜谢了岳丈,与众员外见过了礼,请李县主入席饮宴。县主吃了三杯,起身道:小婿小女年幼,全仗各位员外提携。因我县中有事,不得亲送贤婿回乡了,就此拜别。众员外再三相留不住,只得送出大门,李爷回县,不提。
那众人回至中堂,欢呼畅饮,尽醉方休。次日,岳大爷要去谢亲,就同了众兄弟们一齐进县辞行。见了岳父,行礼已毕,众弟兄亦上前见过礼。李爷就命设席款待,众兄弟饮过三杯,随即告辞。县主道:贤婿与贤契们同往东京,老夫在此,专望捷音!众弟兄谢了,拜别回来。各家打点车马,收拾行装。过了三朝,齐集在王家庄上,五姓男女共有百余口,细软车子百余辆,骡马挑夫,离了麒麟村,闹哄哄望汤阴县进发。
过不得两日,来到一个所在,地名野猫村,都是一派荒郊,并无人家。看看天色又黑将下来,岳大爷对众弟兄道:我们只管贪赶路程,错过了宿头。此去三四十里方有宿店,这车子又重,如何赶得上?你看一路去,俱是荒郊旷野,猛恶林子,如何存顿?汤兄弟,你可同张兄弟先往前边去,看左右可有什么村落人家,先寻一个歇处方好。两个答应,把马加上一鞭,豁喇喇的去了。这里岳大爷在前,王贵、牛皋在后,保着家眷车辆,慢慢的行。不多一会,汤、张二人跑马回来,叫道:大哥,我两个直到十里之外,并无村落人家,只就这里落西去三四里地面,山脚下却有一座土地庙。虽是冷落,殿上两廊,尽够歇息。但是坍塌不堪,又没个庙主,没处做得夜饭吃。王贵道:不妨!我们带得有粮米锅铲在此,只要拾些乱柴,将就烧些饭食,过了一夜再处。牛皋接口道:不错!不错!赶快些,我肚里饿了。岳大爷吩咐一众车辆马匹跟着,汤怀引路,一直望着土山脚下而来。
到了庙门,一齐把车辆推入庙内,安顿在两廊下。众安人同李小姐和丫环们等,俱在殿上歇息。那殿后边还有三四间房屋,却停着几口旧棺材,窗槛朽烂,屋瓦俱无。旁边原有一间厨房,只是灶上锅都没了,壁角边倒堆着些乱草。当下牛皋、王贵将带来的家伙,团团的寻着些水来,叫众庄丁打火做饭。看看已是黄昏,众员外等并小爷们各吃了些酒饭,只有牛皋独自拿个大碗,将那酒不住的吃。岳大爷道:不要吃了。古人说得好,青酒红人面,财帛动人心。这里是荒僻去处,倘有疏失,如之奈何?且待到了汤阴,凭你吃个醉便了。牛皋道:大哥胆太小了!即如此讲,就不吃了。拿饭来一连吃了二三十碗方才住口。众人吃完,都收拾去了。员外等也就在殿上左边将就安歇,众庄丁等都跟着车辆马匹在两廊下安息。
岳大爷对汤怀、张显道:你二位贤弟,今夜不可便睡,可将衣服拴束好了,在殿后破屋内看守。若是后边有失,与愚兄不相干的。二人答应道:是!岳大爷又对王贵道:三兄弟,你看左边墙壁残坏,你叮看守,倘左边有失,是兄弟的干系!于贵道:就是!又叫:牛皋兄弟呢?牛皋道:在这里!有甚话吩咐?岳大爷道:右边的墙也将要快倒的了,你可守着右边!牛皋道:大哥辛辛苦苦,睡罢了,什么大惊小怪,怕做什么?若有差池,俱在牛皋一人身上便了。岳大爷微笑道:兄弟不知,自古道小心天下去得。我和你两个有甚大行李?但是众员外们有这许多行装,悄然稍有疏失,岂有不被人耻笑么?故此有烦众弟兄四边守定,愚兄照管着大门,就有千军万马,也不怕他了。但愿无事,明日早早起行就早早寻个宿店,一路太太平平到了相州城,岂不为美?牛皋道:也罢!大哥既如此说,右边就交在我处罢了。一面说,一面自肚里寻思道:如今太平时节,有甚强盗?况有我这一班弟兄,怕他怎的?大哥只管唠唠叨叨,有这许多小胆。就将自己的乌雅马拴好在廊柱上,把双锏挂在鞍鞒上,歪着身子,靠着栏杆打盹,不提。
且说岳大爷将那两扇大门关得好了,看见殿前阶下有一座石乔炉,将手一摇,却是连座凿成的。岳大爷奋起神威,两只手只一抱,抱将起来,把庙门靠紧了。将那杆沥泉枪靠在旁边,自己穿着战袍,坐在门槛上,仰面看那天上。是时正值二十三四,黑洞洞的并无一点月亮,只有些星光。将近二更,远远的听得嚷闹。少时,一片火光,将近庙门,只听得人喊马嘶,来到庙门首,大叫:晓事的快开门来!把一应金宝行囊献出,饶你一班狗命!又一个道:不要放走了岳飞!又有几个把庙门来推,却推不开。岳大爷这一惊不小,又暗想:我年纪尚轻,有甚仇人?那强盗却认得我。那庙门原是破的,就向那破缝中一张,原来不是别人,却是相州节度使刘光世手下一个中军官洪先。他本是个响马出身,那刘大老爷见他有些膂力,拔他做个中军官。不道他贪贿忌才,与岳大爷比武跌了一跤,害他革了职。因此纠集了一班旧时伙伴,带领了两个儿子洪文、洪武,到此报仇。岳大爷暗想:冤家宜解不宜结。我只是守住了这大门,四面皆有小弟兄把守,谅他不能进来。等到天明,他自然去了。就把马上鞍鞒整一整,身上束绦紧一紧,提着沥泉枪,立定守着。
且说右边牛皋正在打盹,猛听得呐喊声响,忽然惊醒!望外一看,见得门外射进火光,一片声喊叫。把眼揉一探道:咦!有趣啊!果然大哥有见识,真个有强盗来了!总是我们要进京去抢状元,不知自家本事好歹。如今且不要管他,就把强盗来试试锏看。就把双锏提在手中,掇开破壁,扒上马冲将出来,大叫一声:好强盗!来试锏啊!飕的一锏,将一个打得脑浆迸出;又一锏打来,把一个直打做两截。原来把颈项都打折了,一颗头滚了下来,岂不是两截?王贵在左边听见道:不好了!不好了!我若再迟些出去,都被他们杀完了。举起那柄金背大砍刀来,砍开左边这垛破壁,一马冲出来,手起刀落,人头滚下。
那时灯球火把,照得如同白日。洪先一马当先,提着三股托天叉,抵住牛皋。洪文、洪武两枝方天画戟,齐向王贵戳来。牛皋骂道:狗强盗!你敢来惹爷的事么?使动这两根镔铁锏,飞舞打去。王贵喊道:哪怕你一齐来,留你一个,也不算小爷的本事!岳大爷听见说:不好了!这两个出去,必要做出事来了。待我出去劝他们,放他去罢,省得冤仇越结得深了。就把石香炉推倒在一边,开了庙门上马。才待上前,那后边汤怀、张显两个,忙到殿上叫声:爷母们,休要惊慌!强盗自有众兄弟抵挡住,不能进门的。待我两个也去燥燥脾胃。两个一齐上马,一个烂银枪,一个钩连枪,冲出店门。那些众喽啰逢着就死,碰着就亡。
那洪武见父亲战牛皋不住,斜刺里举戟来助洪先。洪文单敌王贵,却被王贵一刀砍下马来。洪武吃了一惊,被牛皋一锏,削去了半个天灵盖。洪先大叫一声:杀我二子,怎肯干休!纵马摇叉,直取牛皋。岳大爷叫声:洪先,休得无礼,我岳飞在此!洪先正战不下牛皋,听得岳飞自来,心中着慌。正待回马,不意张显上来,一钩连枪扯下马来;汤怀赶上前,一枪结果了性命。正是:
劝君莫要结冤仇,结得冤仇似海深。试看洪先三父子,今朝一旦命归阴。
那些小喽啰见大王死了,各自四散逃命。王贵、牛皋又赶上去,杀个爽快。岳大爷道:兄弟们,让他们逃去罢,不要杀了!他两个哪里肯听,兀自追寻。岳大爷哄他们道:兄弟,后边还有强盗来了,快回庙里来!那两个只道是真,俱勒马回转庙门道:在哪里?岳大爷道:他们既已逃去,就罢了,何必再去追赶?如今我们杀了这许多人,明日岂不就连累着地方上人?我们且到殿上来,商量个长策方好。
于是众弟兄一齐下马,来到殿上。只见一众庄丁七张八嘴,不知捣什么鬼。众员外、安人、李小姐和一众丫环妇女,都吓得土神一般,不做声,只是发抖。看见岳大爷和四个兄弟一齐走来,才个个欢喜,立起身来,你问一声,我说一句,晓得杀了强盗,都放下心,谢天地不迭。岳大爷道:你们不要乱嘈嘈的!你看天已明了,倘有人晓得,虽然杀了强盗不要偿命,也脱不了吃场大官司,这便如何处置?王贵道:我们自走他娘,不到得官府就晓得是我们杀的,来拿我们。岳大爷道:不好!现今杀了这许多尸首在此,地方上岂不要追究根寻,终是不了之事。牛皋接口道:我有个主意在此,不如把这些尸首堆在庙里,我们寻些乱草树枝来,放他一把火,烧得他娘干干净净,再叫鬼来寻我?岳大爷笑道:牛兄弟这句话却是讲得极是,倒要依你。张显、汤怀一齐拍手道:妙啊!怪不得牛兄弟前日在乱草冈剪径,原来杀人放火是道地本领!众人听了,俱各大笑。
那时众弟兄唤集胆壮庄丁,扛抬尸首,一齐堆在神殿上,将那些车辆马匹俱端正好了,齐集庙门外,请家眷上车起行。牛皋就去寻些火种,把那些破碎窗棂,堆在大殿上,放起一把火来。风狂火骤,霎时间,把一座山神庙烧成白地。岳大爷和弟兄等上马提枪,赶上车辆,一同赶路,望相州进发。
有话即长,无话即短。在路不止一日,看看到了相州,就在城外寻个大大宿店,安顿了家眷并这许多行李马匹。过了一夜,小弟兄五个先进城来,到得汤阴县前下马,与门吏说知。门吏进去禀过县主,出来请列位相公进见。岳大爷同众弟兄一齐进到内衙,拜见了徐县主。徐仁命坐,左右奉上茶来。岳大爷就把李县尊送女成亲,众员外迁来同居之事细细禀明。徐县主道:难得,难得!但是下官不知众位到来,那房屋却小了些,便怎么处?众门生谢道:有费了大人清心,早晚间待门生们添造罢了!徐县主道:既如此,此时且不敢款留,下官先同贤契们去安顿了家眷,同去谢了都院大人,再与贤契们接风罢!众人连称:不敢!徐县主即时备马,同岳大爷等一齐出了衙门,到城外歇店门首。
岳大爷先去报知众员外接进,行礼已毕,先同了岳大爷一路往孝弟里永和乡来。徐县主在马上指向岳大爷道:下官在鱼鳞册上,查出这一带是岳氏基地。都院大人发下银两,回赎出来,造这几间房了,与贤契居住。你可料理搬进去便了。岳大爷再三称谢,县主随即回衙,不表。
岳大爷当日即到客离内,唤庄丁到新屋内收拾停当,请各家家眷搬进去。姚氏安人想起旧时家业何等富丽,眼前又不见了岳和员外,不觉两泪交流,十分悲苦。媳妇并众位院君解劝不住。岳大爷道:母亲不必悲伤。目下房屋虽小,权且安居,等待早晚再造几间,也是容易的。遂命摆酒,合家庆贺。
到第二日,岳大爷同了众弟兄进城来,拜谢徐县尊。徐县主随即引了这兄弟五个,同到节度衙门。传宣官随即进去禀道:今有汤阴县率领岳飞等求见。刘公吩咐:传进来。传宣官出来道:大老爷传你们进见。众人答应一声。岳大爷回头对众弟兄说:须要小心!传宣官引众人来到大堂跪下。徐知县先参见了,将众弟兄同来居住之事说了一遍,然后岳大爷叩谢:大老爷天高地厚之恩,门生等怎能补报!刘公道:贤契们不忍分离,迁到这里同居,真是难得。贵县先请回行,且留贤契们在此盘桓片刻。徐知县打躬告退回衙。
这里刘公就吩咐:掩门。两旁答应一声:呵!刘公又问:贤契们何日起身上东京去赴考?岳大爷禀道:谢过了大恩,回去收拾收拾,明日就要起身。刘公一想,又唤岳大爷近前,悄悄的说道:我前已修书寄与宗留守,嘱他照应你考事,恐怕他朝事繁冗丢在一边。我如今再写一封书与你带去,亲自到哪里当面投递。他若见了,必有好处。随即取过文房四宝,修了一封书。又命来随取过白银五十两来,付与岳大爷道:此银贤契收下,权为路费。岳大爷再三称谢,收了书札银两,与众兄弟一同拜别。出了辕门上马回到县中,谢别县尊。县主道:本县穷官,尤物相赠。但是贤契们家事都在我身上,贤契们不必挂念!
岳大爷等五人拜谢出街,回到家中,与众员外说知赴考之话。员外问道:几时动身?岳大爷道:明日是吉日,侄儿们就要动身。众员外便叫:挑选几名能干些的庄丁随去服侍。众弟兄道:我不要!我不要!我们自去,要他们去做什么?是日大家忙忙碌碌,各自去收拾盘缠行李包裹,捎在马上,拜别众员外安人。岳飞又与李小姐作别,吩咐了几句话。众人送出人门,看着五人上马滔滔而去。
当下岳飞、汤怀、张显、牛皋、王贵共是五骑马,往汴京进发。一路上免不得晓行夜宿,渴饮饥餐。不止一日,看看早已望见都城,岳大爷叫声:贤弟们!我们进城须要把旧时牲子收拾些。此乃京都,却比不得在家里。牛皋道:难道京里人都是吃人的么?岳大爷道:你哪里晓得!这京城内非比荒村小县,那些九卿、四相、公子、王孙,来往的多得很。倘若粗粗卤卤,惹出事来,有谁解救?王贵道:这不妨!我们进了城都不开口,闭着嘴就是了。汤怀道:不是这等说,大哥是好话,我们凡事让人些便是了。五个在马上谈谈说说,不觉早已进了南薰门。行不到半里多路,忽然一个人气喘吁吁在后边赶上来,把岳大爷马上缰绳一把拖住,叫道:岳大爷!你把我害了,怎不照顾我!岳大爷回头一看,叫声:啊呀!你却缘何在此?又叫:各位兄弟,且转来说话!不因岳大爷见了这个人,有分教:三言两语,结成生死知己;千秋百世,播传报国忠良。正乃是:玉在噗中人不识,剖出方知世上珍。不知岳大爷见的那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元帅府岳鹏举谈兵招商店宗留守赐宴
话说岳大爷在马上回头看那人时,却是相州开客店的江振子。岳大爷道:你如何却在此?怎地我害了你?江振子道:不瞒大爷说,自从你起身之后,有个洪中军,说是被岳大爷在刘都院大老爷面前赢了他,害他革了职。便统领了许多人来寻你算账。小人回他说已回去了两日,他怪小的留了大爷们,寻事把小人家中打得粉碎,又吩咐地方不许容留小人在哪里开店。小人无奈,只得搬到这里南薰门内,仍旧开个客寓。方才小二来报说,大爷们几匹马打此过去了,故此小人赶上来,请大爷们仍到小店去歇罢。岳大爷欢喜道:这正是他乡遇故知了!忙叫:兄弟们转来!四人听见,各自回转马头。岳大爷细说:江振子也在此开店。四人亦各欢喜。
一同回到江振子店前下马,江振子忙叫小二把相公们行李搬上楼去,把马牵到后槽上料,送茶送水,忙个不了。岳大爷问江振子道:你先到京师,可晓得宗留守的衙门在哪里么?江振于道:此是大衙门,那个不晓?此间望北一直大路有四五里,极其好认的。岳大爷道:此时想已坐过堂了。江振子道:早得很哩!这位老爷官拜护国大元帅,留守汴京,上马管军,下马管民。这时候还在朝中办事未回,要到午时过后,方坐堂哩!岳大爷说声:承教了。
随即走上楼来,取了刘都院的书,打点下楼。汤怀问道:哥哥要往哪里去?岳大爷说:兄弟,你有所不知,前日刘都院有书一封,叫我到宗留守处当面投递。我听见主人家说,他在朝中甚有权势。待愚兄今去下了这封书,若有意思,愚兄讨得个出身,兄弟们都有好处。牛皋道:既如此,兄弟同你去。岳大爷道:使不得!什么地方,倘然你闯出祸来,岂不连累了我?牛皋道:我不开口,我在街门前等你就是。岳大爷执意不肯。王贵道:哥哥好人!我们一齐同去,认认这留守衙门,不许牛兄弟生事便了。岳大爷无可奈何,便道:即是你们再三要去,只是要小心,不要做将出来,不是小可的!四人道:包你无事便了。说罢,就将房门锁好,下楼对江振子道:相烦主人照应门户,我们到留守衙门去去就来。江振子道:小人薄治水酒一杯,替大爷们接风,望大爷们早些回来。五位兄弟应声:多谢!不劳费心。
出了店门,一同步行,一直到了留守衙门,果然雄壮。站了一会,只见一个军健从东首辕门边茶馆内走将出来。岳大爷就上前把手一拱,叫声:将爷,借问一声,大老爷可曾坐过堂么?那军健道:大老爷今早人朝,尚未回来。岳大爷道:承教了。转身回来对众兄弟道:此时尚未回来,等到几时?我们不如回寓,明日再来罢!众弟兄道:悉听大哥。
五个人掇转身,行不得半里多路,只见行路的人都两边立定,说是:宗大老爷回来了!众弟兄也就人家屋檐下站定了。少刻,但见许多执事众军校随着,宗留守坐着大轿,威威武武,一路而来。岳大爷同四人跟在后边观看,直至大堂下轿。进去不多时,只听得三梆升堂鼓,两边衙役军校,一片吆喝声。宗留守就升坐公案,吩咐旗牌官:将一应文书陆续呈缴批阅。倘有汤阴县武生岳飞来,可着他进来。旗牌官应一声:呵!
列位,你道宗大老爷为何晓得岳飞要来?只因那相州节度刘光世先有一书送与宗留守,说得那岳飞人间少有,盖世无双,文武全才,真乃国家之栋梁,必要宗留守提拔。所以宗留守日日想那岳飞:也不知果是真才实学;也不知是个大财主,刘节度得了他的贿赂,买情嘱托?疑惑未定,且等他到来,亲见便知。
且说岳大爷等在外面,见那宗留守果是威风,真正像个阎罗天子一般,好生害怕。汤怀道:怎的宗留守回来就坐堂?岳大爷道:我也在此想,他五更上朝,此时回来也该歇息歇息,吃些东西,才坐堂理事。大约有什么紧急之事,故此这般急促。正说间,但见那旗牌官一起一起将外府外县文书递进。岳大爷道:我也好去投书了,只是我身上穿的衣服是白色,恐怕不便。张兄弟,你可暂与我换一换。张显道:大哥说的极是,换一换好。当下两个把衣服换转。岳大爷又道:我进去,倘有机缘,连兄弟们都有好处;若有山高水低,贤弟们只好在外噤声安待,切不可发恼鼓噪。莫说为兄的,连贤弟们的性命也难保了!汤怀道:哥哥既如此怕,我等临场有自家的本事,何必要下这封书?就得了功名,旁人也只道是借着刘节度的帮衬。岳大爷道:我自有主意,不必阻挡我。
竟自一个进了辕门,来见旗牌禀说:汤阴县武生岳飞求见。旗牌道:你就叫岳飞么?岳大爷应声道:是!旗牌道:大老爷正要见你,你且候着。那旗牌进去禀道:汤阴县武生岳飞,在外求见。宗泽道:唤他进来。旗牌答应,走出叫声:岳飞!大老爷唤你,可随我来,要小心些呀!岳大爷应声:晓得!随着旗牌直至大堂上,双膝跪下,口称:大老爷在上,汤阴到武生岳飞叩头。宗爷望下一看,微微一笑:我说那岳飞必是个财主,试看他身上如此华丽!便问岳飞:你几时来的?岳大爷道:武生是今日才到。即将刘节度的这封书双手呈上。宗泽拆开看了,把案一拍,喝声:岳飞!你这封书札出了多少财帛买来的?从实讲上来便罢,若有半句虚词,看夹棍伺候!两边行役吆喝一声。早惊动辕门外这几个小弟兄,听得里边吆喝,牛皋就道:不好了!待我打进去,抢了大哥出来罢。汤怀道:动也动不得!且看他怎样发落,再作道理。那弟兄四个指手画脚,在外头探听消息。
这里岳大爷见宗留守发怒,却不慌不忙,徐徐的禀道:武生是汤阴县人氏,先父岳和,生下武生三日就遭黄河水发,父亲丧于清波之中。武生赖得母亲抱了,坐于花缸之内,淌至内黄县,得遇王明恩公收养,家业日产尽行漂没。武生长大,拜了陕西周侗为义父,学成武艺。因在相州院考,蒙刘大老爷思义,着汤阴县徐公,查出武生旧时基业,又发银盖造房屋,命我母子归宗。临行又赠银五十两为进京路费,着武生到此讨个出身,以图建功立业。武生一贫如洗,那有银钱送与刘大老爷?宗泽听了这一番言语,心中想道:我久闻有个周侗,本事高强,不肯做官。既是他的义子,或者果有些才学,也未可定。向岳飞道:也罢!你随我到箭厅上来。
说了一声,一众军校簇拥着宗爷,带了岳飞来到箭厅。宗泽坐定,遂叫岳飞:你自去拣一张弓来,射与我看。岳大爷领命,走到旁边弓架上,取过一张弓来试一试,嫌软;再取一张来,也是如此。一连取过几张,俱是一样。遂上前跪下道:禀上大老爷,这些弓太软,恐射得不远。宗爷道:你平昔用多少力的弓?岳大爷禀道:武生开得二百余斤,射得二百余步。宗爷道:既如此,叫军校取过我的神臂弓来,只是有三百斤,不知能扯得动否?岳大爷道:且请来试一试看。
不一时,军校将宗爷自用的神臂弓并一壶雕翎箭,摆列在阶下。岳大爷下阶取将起来一拽,叫声:好!搭上箭,蚩蚩蚩一连九枝,枝枝中在红心。放下弓,上厅来见宗爷。宗爷大喜,便问:你惯用什么军器?岳大爷禀道:武生各件俱晓得些,用惯的却是枪。宗爷道:好。叫军校:取我的枪来。军校答应一声,便有两个人将宗爷自用那管点钢枪抬将出来。宗爷命岳飞:使与我看。岳大爷应了一声,提枪在手,仍然下阶,在箭场上把抢摆一摆,横行直步,直步横行,里勾外挑,埋头献钻,使出三十六翻身、七十二变化。宗爷看了,不觉连声道:好!左右齐齐的喝彩不住。岳大爷使完了,面色不红,喉气不喘,轻轻的把枪倚在一边,上厅打躬跪下。宗爷道:我看你果是英雄,倘然朝廷用你为将,那用兵之道如何?岳大爷道:武生之志,倘能进步,只愿:令行阃外摇山岳,队伍端严赏罚明。将在谋献不在勇,高防困守下防坑。身先士卒常施爱,计重生灵不为名。获献元戎恢土地,指日高歌定升平。
宗留守听了大喜,便吩咐:掩门。随走下座来,双手扶起道:贤契请起。我只道是贿赂求进,哪知你果是真才实学。叫左右:看坐来!岳大爷道:大老爷在上,武生何等之人,擅敢僭坐。留守道:不必谦逊,坐了好讲。岳大爷打了一躬,告坐了。左右送上茶来吃过,宗爷便开言道:贤契武艺超群,堪为大将,但是那些行兵布阵之法,也曾温习否?岳大爷道:按图布阵,乃是固执之法,亦不必深究。宗爷听了这句话,心上觉得不悦,便道:据你这等说,古人这些兵书阵法都不必用了?岳大爷道:排了阵,然后交战,此乃兵家之常,但不可执死不变。古时与今时不同,战场有广、狭、险、易,岂可用一定的阵图?夫用兵大要,须要出奇,使那敌人不能测度我之虚实,方可取胜。倘然贼人仓猝而来,或四面围困,那时怎得工夫排布了阵势,再与他厮杀么?用兵之妙,只要以权济变,全在一心也。
宗爷听了这一番议论道:真乃国家栋梁!刘节度可谓识人。但是贤契早来三年固好,迟来三年也好,此时真正不凑巧!岳大爷道:不知大老爷何故忽发此言?宗爷道:贤契不知,只因现有个藩王,姓柴名桂,乃是柴世宗嫡派子孙,在滇南南宁州,封为小梁王。因来朝贺当今天子,不知听了何人言语,今科要在此夺取状元。不想圣上点了四个大主考:一个是丞相张邦昌,一个是兵部大堂王铎,一个是右军都督张俊,一个就是下官。那柴桂送进四封书、四分礼物来了。张丞相收了一分,就把今科状元许了他了;王兵部与张都督也收了;只有老夫未曾收他的。如今他三个作主,要中他作状元,所以说不凑巧。岳大爷道:此事还求大老爷作主!宗爷道:为国求贤,自然要取真才,但此事有些周折。今日本该相留贤契再坐一谈,只恐耳目招摇不便。且请回寓,待到临场之时再作道理便了。
却说当时岳大爷拜谢了,就出辕门来。众弟兄接见道:你在里边好时候不出来,连累我们好生牵挂。为甚的你面上有些愁眉不展?想必受了那留守的气了?岳大爷道:他把为兄的敬重的了不得,有什么气受?且回寓去细说。弟兄五个急急赶回寓来,已是黄昏时候。岳大爷与张显将衣服换转了。主人家送将酒席上来,摆在桌子上,叫声:各位大爷们!水酒蔬肴不中吃的,请大爷们慢慢的饮一杯,小人要照应前后客人,不便奉陪。说罢,自下楼去了。这里弟兄五人坐下饮酒。岳大爷只把宗留守看验演武之事说了一遍,并不敢提那柴王之话,但是心头暗暗纳闷。众弟兄哪知他的就里。当晚无话。
到了次日上午,只见店主人上来,悄悄的说道:留守衙门差人抬了五席酒肴,说是不便相请到行,特送到此,与岳大爷们接风的。怎么发付他?岳大爷道:既如此,拿上楼来。当下封了二两银子,打发了来人。主人家叫小二相帮把酒送上楼来摆好,就去下边烫酒,着小二来服侍。岳大爷道:既如此,将酒烫好了来,我们自会斟饮,不劳你服侍罢。牛皋道:主人家的酒,不好白吃他的。既是衙门里送来,不要回席的,落得吃他了!也不谦逊,坐下来,低着头乱吃。吃了一会,王贵道:这样吃得不高兴,须要行个令来吃方妙。汤怀道:不错,就是你起令。王贵道:不是这样说,本该是岳大哥作令官。今日这酒席,乃是宗留守在岳大哥面上送来的,岳大哥算是主人。这令官该是张大哥作。汤怀说道:妙啊,就是张大哥来。张显道:我也不会行什么令,只要说一个古人吃酒,要吃得英雄。说不出的就罚三杯。众人齐声道:好!
当时王贵就满满的斟了一杯,奉与张显。张显接来一口吃干,说道:我说的是关云长单刀赴会,岂不是英雄饮酒?汤怀道:果然是英雄,我们各敬一杯。吃完,张显就斟了一杯,奉与汤怀道:如今该是贤弟了。汤怀也接来吃干了,道:我说的是刘季子醉后斩蛇,可算得英雄么?众人齐道:好!我们也各敬一杯。第三轮到王贵自家,也吃了一杯道:我说的是霸王鸿门宴,可算得是英雄吃酒么?张显道:霸王虽则英雄,但此时不杀了刘季,以致有后来之败,尚有不足之处。要罚一杯。如今该轮到牛兄弟来了。牛皋道:我不晓得这些古董!只是我吃他几碗,不皱眉头,就算我是个英雄了!四人听了大笑道:也罢,也罢,牛兄弟竟吃了三杯罢!牛皋道:我也不耐烦这么三杯两杯,竟拿大碗来吃两碗就是!当下牛皋取过大碗,自吃了两碗。
众人齐道:如今该岳大哥收令了。岳大爷也斟了一杯吃干,道:各位贤弟俱说的魏汉三国的人,我如今只说一个本朝真宗皇帝天禧年间的事。乃是曹彬之子曹玮,张乐宴请群僚。那曹玮在席间吃酒,霎时不见,一会儿就将敌人之头掷于筵前。这不是英雄?众兄弟道:大哥说得爽快,我们各敬一杯。牛皋道:你们是文绉绉的说今道古,我哪里省得?竟是猜谜吃酒罢。王贵道:就是,你起。牛皋也不推辞,竟与备人猜谜,一连输了几碗,众人亦吃了好些。这弟兄四个欢呼畅饮,吃个尽兴。独有那岳大爷心中有事,想:这武状元若被王子占去,我们的功名就出于人下,那能个讨得出身?一时酒涌上心头,坐不住,不觉靠在桌上,竟睡着了。
张、汤两个见了,说道:往常同大哥吃酒,讲文论武,何等高兴!今日只是不言不语,不知为着甚事?那两个心上好生不快活,立起身来,向旁边榻上也去睡了。王贵已多吃了两杯,歪着身子,靠在椅上亦睡着了。只剩牛皋一个,独自拿着大碗,尚吃个不住。抬起头来,只见两个睡着在桌上,两个不知哪里去了,心中想道:他们都睡了,我何不趁此时到街上去看看景致,有何不可?遂轻轻的走下楼来,对主人道:他们多吃了一杯,都睡着了,不可去惊动他。我却去出个恭就来。店主人道:既如此,这里投东去一条胡同内,有大空地宽畅好出恭。牛皋道:我自晓得。
出了店门,望着东首乱走,看着一路上挨挨挤挤,果然热闹。不觉到三叉路口,就立住了脚,想道:不知往那一条路去好耍?忽见对面走将两个人来:一个满身穿白,身长九尺,圆白脸;一个浑身穿红,身长八尺,淡红脸。两个手搀着手,说说笑笑而来。牛皋侧耳听见,那穿红的说道:哥哥,我久闻这里大相国寺甚是热闹,我们去走走。那个穿白的道:贤弟高兴,愚兄奉陪就是。牛皋听见,心里自想:我也闻得东京有个大相国寺是有名的,我何不跟了他们去游玩游玩,有何不可?定了主意,竟跟了他两个转东过西,到了相国寺前。但见九流三教,做买卖赶趁的,好不热闹。牛皋道:好所在!连大哥也未必晓得有这样好地方哩!又跟着那两个走进天王殿来,只见那东一堆人,西一堆人,都围裹着。那穿红的将两只手向人丛中一拉,叫道:让一让!那众人看见他来得凶,就大家让开一条路来。牛皋也随了进去。正是:白云本是无心物,却被清风引出来。不知是做甚事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大相国寺闲听评话小校场中私抢状元
却说牛皋跟了那两个人走进围场里来,举眼看时,却是一个说评话的摆着一个书场,聚了许多人,坐在哪里听他说评话。那先生看见三个人进来,慌忙立起身来,说道:三位相公请坐。那两个人也不谦逊,竟朝上坐下。牛皋也就在肩下坐定,听他说评话。却说的北宋金枪倒马传的故事。正说到:太宗皇帝驾幸五台山进香,被潘仁美引诱观看透灵牌,照见塞北幽州天庆梁王的萧太后娘娘的梳妆楼,但见楼上放出五色毫光。太宗说:‘朕要去看看那梳妆楼,不知可去得否?’潘仁美奏道:‘贵为天子,富有四海,何况幽州?可令潘龙赍旨,去叫萧邦暂且搬移出去,待主公去看便了。’当下闪出那开宋金刀老令公杨业,出班奏道:‘去不得。陛下乃万乘之尊,岂可轻人虎狼之域?倘有疏虞,干系不小!’太宗道:‘朕取太原,辽人心胆已寒,谅不妨事。’潘仁美乘势奏道:‘杨业擅阻圣驾,应将他父子监禁,待等回来再行议罪!’太宗准奏,即将杨家父子拘禁。传旨着潘龙来到萧邦,天庆梁王接旨,就与军师撒里马达计议。撒里马达奏道:‘狼主可将机就计,调齐七十二岛人马,凑成百万,四面埋伏,待等宋太宗来时,将幽州围困,不怕南朝天下不是狼主的。’梁王大喜,依计而行。款待藩龙,搬移出去,恭迎天驾往临。潘龙复旨,太宗就同了一众大臣离了五台山,来到幽州。梁王接驾进城,尚未坐定,一声炮响,伏兵齐起,将幽州城围得水泄不通。幸亏得八百里净山王呼必显藏旨出来,会见天庆梁王,只说:回京去取玉玺来献,把中原让你!方能得骗出重围,来到雄州,召杨令公父子九人,领兵来到幽州解围。此叫作八虎闯幽州,杨家将的故事。说到哪里就不说了。
那穿白的去身边取出银包打开来,将两锭银子递与说书的道:道友,我们是路过的,送轻莫怪。那说书的道:多谢相公们!二人转身就走,牛皋也跟了出来。那说书的只认他是三个同来的,哪晓得是听白书的。牛皋心里还想:这厮不知捣他娘什么鬼?还送他两锭银于。那穿红的道:大哥,方才这两锭银子,在大哥也不为多。只是这里本京人看了,只说大哥是乡下人。那穿白的道:兄弟,你不曾听见说我的先祖父子九人,这个个祖宗,百万军中没有敌手?莫说两锭,十锭也值!穿红的道:原来为此。牛皋暗想:原来为祖宗之事。倘然说着我的祖宗,拿什么与他?只见那穿白的道:大哥,这一堆去看看。穿红的道:小弟当得奉陪。两个走进人丛里,穿白的叫一声:列位!我们是远方来的,让一让。众人听见,闪开一条路,让他两个进去。那牛皋仍旧跟了进来,看又是作什么的。原来与对门一样说书的。
这道友见他三个进来,也叫声:请坐。那三个坐定,听他说的是兴唐传。正说到:秦王李世民在枷锁山赴五龙会,内有一员大将,天下数他是第七条好汉,姓罗名成,奉军师将令,独自一人拿洛阳王王世充、楚州南阳王朱灿、湘州白御王高谈圣、明州夏明王窦建德、曹州宋义王孟海公。正说到:罗成独要成功,把住山口。说到此处就住了。这穿红的也向身边拿出四锭银子来,叫声:朋友!我们是过路的,不曾多带得,莫要嫌轻。说书的连称:多谢!三个人出来,牛皋想道:又是他祖宗了。
列位,这半日在牛皋眼睛里,只晓得一个穿红的,一个穿白的,不晓得他姓张姓李。在下却认得:那个穿白的,姓杨名再兴,乃是山后杨令公的子孙。这个穿红的,是唐朝罗成的子孙,叫作罗延庆。当下杨再兴道:兄弟,你怎么就与了他四镀银子?罗延庆道:哥哥,你不听见他说我的祖宗狠么?独白一个在牛口谷锁住五龙,不比大哥的祖宗,九个保一个皇帝,尚不能周全性命。算起来,我的祖宗狠过你的祖宗,故此多送他两锭银子。杨再兴道:你欺我的祖宗么?罗延庆道:不是欺哥哥的祖宗,其实是我的祖宗狠些。杨再兴道:也罢,我与你回寓去,披挂上马,往小校场比比武艺看。若是胜的,在此抢状元;若是武艺丑的,竟回去,下科再来考罢!罗延庆道:说得有理。两个争争嚷嚷去了。
牛皋道:还好哩!有我在此听见。若不然,状元被这两个狗头抢去了!牛皋忙忙的赶回寓来,上楼去,只见他们还睡着没有醒,心中想道:不要通知他们,且等我去抢了状元来,送与大哥罢!遂将双股锏藏了,下楼对主人家道:你把我的马牵来,我要牵他去饮饮水,将鞍辔好生备上。主人听了,就去备好,牵出门来。牛皋便上了马,往前竟走,却不认得路,见两个老儿摄条板凳,在篱笆门口坐着讲古话。牛皋在马上叫道:呔!老头儿,爷问你,小校场往哪里去的?那老者听了,气得目瞪口呆!只眼看着牛皋,不作声。牛皋道:快讲我听!那老者只是不应。牛皋道:晦气!撞着一个哑子。若在家里,惹我老爷性起,就打死他。那一个老者道:冒失鬼!京城地面容得你撒野?幸亏是我两个老人家,若撞着后生,也不和你作对,只要你走七八个转回哩。这里投东转南去,就是小校场了。牛皋道:老杀才,早替爷说明就是,有这许多噜苏。若不看大哥面上,就一锏打死你!说罢,拍马加鞭去了。那两个老儿肚皮都气破了,说道:天下那有这样蠢人!
却说牛皋一马跑到小校场门首,只听得叫道:好枪!牛皋着了急,忙进校场,看那二人走马舞枪,正在酣战,就大叫一声:状元是俺大哥的!你两个敢在此夺么?看爷的锏罢!耍的就是一锏,望那杨再兴顶梁上打来。杨再兴把枪一抬,觉道有些斤两,便道:兄弟,不知哪里走出这个野人来?你我原是弟兄,比甚武艺,倒不如将他来取笑取笑!罗延庆道:说得有理。遂把手中枪紧一紧,望牛皋心窝戳来。牛皋才架过一边,那杨再兴也一枪戳来。牛皋将两根银盘头护顶,架隔遮拦,后来看看有些招架不住了。你想牛皋出门以来,未曾逢着好汉。况且杨再兴英雄无敌,这杆烂银枪,有酒杯儿粗细;罗延庆力大无穷,使一杆錾金枪,犹如天神一般。牛皋哪里是二人的对手。幸是京城之内,二人不敢伤他的性命,只逼住他在此作乐。只听得牛皋大叫道:大哥若再不来,状元被别人抢去了!杨、罗二人听了,又好笑,又好气:这个呆子叫什么大哥大哥?必定有个有本事的在哪里,且等他来,会他一会看。故此越把牛皋逼住,不放他走脱了。
且说那客店楼上,岳大爷睡醒来,看见三个人都睡着,只不见了牛皋,便叫醒了三人,问道:牛兄弟呢?三人道:你我俱睡着了,哪里晓得?岳大爷便同了三个人忙下楼来,问主人家。主人家道:牛大爷备了马去饮水了。岳大爷道:去了几时了?店上人道:有一个时辰了。岳大爷便叫:王兄弟,你可去看他的兵器可在么?王贵便上楼去,看了下来道:他的双锏是挂在壁上的,如今却不见了。岳大爷听了,吓得面如土色,叫声:不好了!主人家快将我们的马备来。兄弟们各把兵器来端正好了,若无事便罢,倘若惹出祸来,只好备办逃命罢了!
弟兄们上楼去扎缚好了,各将器械拿下楼来。主人家已将四匹马备好在门首了。岳大爷又问主人道:你见牛大爷往那条路去的么?主人道:往东首去的。那弟兄四人上了马,向东而行,来到了三叉路口,不知他往那条路上去的。却见篱笆门口,有两个老人家坐着拍手拍脚,不知在哪里说些什么。岳大爷就下了马,走上前把手一拱道:不敢动问老丈,方才可曾见一个黑人汉,坐一匹黑马的,往那条路上去的?望乞指示。那老者道:这黑汉是尊驾何人?岳大爷道:是晚牛的兄弟。那老者道:尊驾何以这等斯文,你那个令弟怎么这般粗蠢?就把问路情状说了一遍,道:幸是遇着老汉,若是别人,不知指引他哪里去了!他如今说往小校场去,尊驾若要寻他,可投东转南,就望见小校场了。岳大爷道:多承指教了。遂上马而行,看看望见了,只听得牛皋在哪里大叫:哥哥若再不来,状元被别人抢去了!岳大爷忙进内去,但见牛皋面容失色,口中白沫乱喷。又见一个穿白的坐着一匹白马,使一杆烂银枪;一个穿红的坐一匹红马,使一杆錾金枪,犹如天将一般。一盘一旋,缠住牛皋,牛皋哪里招架得住。岳大爷看得亲切,叫声:众兄弟不可上前,待愚兄前去救他。说罢,就拍马上来,大叫一声:休得伤了我的兄弟!杨、罗二人见了,即丢了牛皋,两杆枪一齐挑出。岳大爷把枪望下一掷,只听得一声响,二人的枪头着地,左手打开,右手拿住枪钻上边。这个武艺名为败枪,再无救处的。二人大惊,把岳大爷看了看,说道:今科状元必是此人,我们去罢。遂拍马而走。岳大爷随后赶来,大叫:二位好汉慢行,请留尊姓大名!二人回转头来,叫道:我乃山后杨再兴、湖广罗延庆是也。今科状元权且让你,日后再得相会。说罢,拍马竟自去了。
岳大爷回转马头,来到小校场,看见牛皋喘气未定,便道:你为何与他相杀起来?牛皋道:你说得好笑!我在此与他相杀,无非要夺状元与大哥。不想这厮凶狠得紧,杀他不过。亏得哥哥自来赢了他,这状元一定是哥哥的了。岳大爷笑道:多承兄弟美意。这状元是要与天下英雄比武,无人胜得才为状元,哪里有两三个人私抢的道理?牛皋道:若是这等说起来,我倒白白的同他两个空杀这半天了。众弟兄大笑,各自上马,同回寓中,不表。且说杨再兴、罗延庆两人回到寓处,收拾行李,竟回去了。
再说岳大爷次日起来,用过早饭,汤怀与张显、王贵道:小弟们久要买一口剑来挂挂,昨日见那两个蛮子都有的,牛兄弟也自有的。我们没有剑挂,觉得不好看相,今日烦哥哥同去,各人买一口,何如?岳大爷道:这原是少不得的,我因没有余钱,故尔不曾提起。王贵道:不妨,哥哥也买一口,我有银于在此。岳大爷道:既如此,我们同去便了。
当时各人俱带了些银两,嘱咐店家看管门户,一同出门。来到大街上走了一回,看着那些刀店内挂着的都是些平常的货色,并无好钢火的,况且那些来往行人拥挤得很。岳大爷道:我们不如往小街去看看,或者倒有好的,也未可定。就同众兄弟们转进一个小胡同内来,见有好些店面,也有热闹的,也有清淡的。看到一家店内摆列着几件古董,壁上挂著名人书画与五六口刀剑。岳大爷走进店中,那店主就连忙站起身来拱手道:众位相公请坐,敢是要踢顾些什么东西?岳大爷道:我们非买别物,若有好刀或是好剑,乞借一观。店主道:有,有,有!即忙取下一口剑来,揩抹于净送将过来。岳大爷接在手中,完把剑匣一看,然后把剑抽将出来一看,便道:此等剑却用不着,若有好的取来看。店主又取下一把剑来,也不中意。一连看了数口,总是一样。岳大爷道:若有好的,可拿出来;若没有,就告辞了,不必费手。店主心上好生不悦,便道:尊驾看了这几口剑,还是那一样不好?倒要请教。岳大爷道:若是卖与王孙公子富宦之家,希图好看,怎说得不好?在下们买去,却是要上阵防身、安邦定国的,如何用得?倘果有好的,悉凭尊价便是。牛皋接口道:凭你要多少银子,决不少你的,可拿出来看,不要是这等寒抖抖的。那店主又举眼将众兄弟看了一看;便道:果然要好的,只有一口,却是在舍下。待我叫舍弟出来,引相公们到寒舍去看,何如?岳大爷道:到府上有多少路?店主道:不多远,就在前面。岳大爷道:既有好剑,便走几步也不妨。主人便叫小使:你进去请二相公出来。小使答应进去。不多时,里边走出一个人来,叫道:哥哥,有何吩咐?店主道:这几位相公要买剑,看过好几口都不中意,谅来是个识货的。你可陪众位到家中去,看那一口看。那人答应一声,便向众人把手一拱说:列位相公请同步。岳大爷也说一声:请前。
遂别了店主,一同出门行走。岳大爷细看那人时,只见:头带一顶晋阳巾,面前是一块羊脂白玉;身穿一领蓝道袍,脚登一双大红朱履。手执湘妃金扇,风流俊雅超然。
行来却有二里多路,来到一座庄门,门外一带俱是垂杨,低低石墙,两扇篱门。那人轻轻把门扣了一下,里边走出一个小童,把门开了,就请众位进入草堂,行礼坐下。小童就送出茶来,用过了。岳大爷道:不敢动问先生尊姓?那人道:先请教列位尊姓大名,贵乡何处?岳大爷道:在下相州汤阴县人氏,姓岳名飞,字鹏举。那人道:久仰,久仰!岳大爷又道:这位乃大名府内黄县汤怀,这位姓张名显,这位姓王名贵,都是同乡好友。牛皋接口道:我叫作牛皋,陕西人氏。我自家有嘴的,不须大哥代说。岳大爷道:先生休要见怪!我这兄弟性子虽然暴躁,最好相与的。那人道:这也难得。
岳大爷正要问那人的姓名,那人却已站起身来道:列位且请坐,待学生去取剑来请教。一直望内去了。岳大爷抬头观看,说道:此乃好古之家,才有这古画挂着。又看到两旁对联,便道:这个人原来姓周。汤怀道:一路同哥哥到此,并未问他姓名,何以知他姓周?岳大爷道:你看对联就明白了。众人一齐看了道:并没有个‘周’字在上边呀!岳大爷道:你们只看那上联是‘柳营春试马’,下联是‘虎将夜谈兵’。如今不论营伍中皆贴着此对,却不知此乃是唐朝李晋王赠与周德威的,故此我说他是姓周。牛皋道:管他姓周不姓周,等他出来问他,便知道了。
正说间,只见那人取了一口宝剑走将出来,放在桌上,复身坐下道:夫陪,有罪了!岳大爷道:岂敢!请教先生尊姓贵表?那人道:在下姓周,贱字三畏。众皆吃惊道:大哥真个是仙人!三畏起身道:请岳兄看剑。岳大爷就立起身来,接剑在手,左手拿定,右手把剑锋抽出才三四寸,觉得寒气逼人。再抽出细看了一看,连忙推进,便道:周先生,请收了进去罢!三畏道:岳兄既然看了,为何不还价钱?难道还未中意么?岳大爷道:周先生,此乃府上之宝,价值连城。谅小子安敢妄想,休得取笑!三畏接剑,仍放在桌上,叫声:请坐。岳大爷道:不消,要告辞了。三畏道:岳兄既识此剑,还要请教,那有就行之理?岳大爷无奈,只得坐下。三畏道:学生祖上原系世代武职,故遗下此剑。今学生已经三代改习文学,此剑并无甚用。祖父曾嘱咐子孙道:‘若后人有识得此剑出处者,便可将此剑赠之,分文不可取受。’今岳兄既知是宝剑,必须请教,或是此剑之主,亦未可定。岳大爷道:小生意下却疑是此剑,但说来又恐不是,岂不贻笑大方?今先生必要下问,倘若错了,幸勿见笑。三畏道:幸请见教,学生洗耳恭听!那岳大爷选两个指头,讲一番言语,直说得:报仇孝于千秋仰,节妇贤名万古留。不知这剑委是何等出处,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周三畏遵训赠宝剑宗留守立誓取真才
诗曰:
三尺龙泉一纸书,赠君他日好为之。英雄自古难遭遇,管取功成四海知。
却说周三畏必要请教岳大爷此剑的出处,当下岳大爷道:小弟当初曾听得先师说:‘凡剑之利者,水断蛟龙,陆剸犀象。有龙泉、太阿、白虹、紫电、莫邪、干将、鱼肠、巨阙诸名,俱有出处。’此剑出鞘即有寒气侵人。乃是春秋之时,楚王欲霸诸侯,闻得韩国七里山中有个欧阳冶善,善能铸剑,遂命使宣召进朝,这欧阳冶善来到朝中,朝见已毕,楚王道:‘孤家召你到此,非为别事,要命你铸造二剑。’冶善道:‘不知大王要造何剑?’楚王道:‘要造雌雄二剑,俱要能飞起杀人。你可会造么?’欧阳冶善心下一想:‘楚王乃强暴之君,若不允他,必不肯饶我。’遂奏道:‘剑是会造,恐大王等不得。’楚王道:‘却是为何?’欧阳冶善道:‘要造此剑,须得三载工夫,方能成就。’楚王道:‘孤家就限你三年便了。’随赐了金帛彩缎。冶善谢恩出朝,回到家中,与妻子说知其事,将金帛留在家中,自去山中铸剑。句另外又造了一口,共是三口。到了三年,果然造就,回家与妻子说道:‘我今前往楚国献剑。楚王有了此剑,恐我又造与别人,必然要杀我,以断后患。今我想来,总是一死,不如将雄剑留埋此地,只将那二剑送去。其剑不能飞起,必然杀吾。你若闻知凶信,切莫悲啼。待你腹中之孕十月满足,生下女儿,只就罢了,倘若生下男来,你好生抚养他成人,将雄剑交付与他,好叫他代父报仇,我自在阴空护佑。’说罢分别,来至楚国。楚王听得冶善前来献剑,遂率领文武大臣到校场试剑。果然不能飞起,立等了三年。楚王一时大怒,把冶善杀了。冶善的妻子在家得知了凶信,果然不敢悲啼。守至十月,产下一子,用心抚养,到了七岁,送在学堂攻书。一日,同那馆中学生争闹,那学生骂他是‘无父之种’。他就哭转家中,与娘讨父。那妇人看见儿子要父,不觉痛哭起来,就与儿子说知前事。无父儿要讨剑看,其母只得掘开泥土,取出此剑。无父儿就把剑背着,拜谢了母亲养育之恩,要往楚国与父报仇,其母道:‘我儿年纪尚小,如何去得?’自家懊悔说得早了,以致如此,遂自缢而死。那无父儿把房屋烧毁,火葬其母,独自背了此剑,行到七里山下,不认得路途,日夜啼哭。哭到第三月,眼中流出血来,忽见山上走下一个道人来,问道:‘你这孩子,为何眼中流血?’无父儿将要报仇之话诉说一遍。那道人道:‘你这小小年纪,如何报得仇来?那楚王前遮后拥,你怎能近他?不如代你一往,但是要向你取件东西。’无父儿道:‘就要我的头,也是情愿的!’道人说:‘正要你的头。’无父儿听了,便跪下道:‘若报得父仇,情愿奉献!’就对道人拜了儿拜,起来自刎,道人招头取了,将剑佩了,前往楚国,在午门之外大笑三声、大哭三声。军士报进朝中,楚王差官出来查问。道人道:‘笑三声者,笑世人不识我宝,哭三声者,哭空负此宝不遇识者。我乃是送长生不老丹的。’军士回奏楚王。楚王道:‘宣他进来。’道人进入朝中,取出孩子头来。楚王一见便道:‘此乃人头,何为长生不老丹?’道人说:‘可取油锅两只,把头放下去:油滚一刻,此头愈觉唇红齿白,煎至二刻,口眼旨动,若煎三刻,拿起来供在桌上,能知满朝文武姓名,都叫出来,煎到四刻,人头上长出荷叶,开出花来,五刻工夫,结成莲房;六刻结成莲子,吃了一颗,寿可活一百二十岁。’楚王遂命左右取出两只油锅,命道人照他行之。果然六刻工夫,结成莲子。满朝文武无不喝彩。道人遂请大王来摘取长生不老丹。楚王下殿来取,不防道人拔出剑来,一剑将楚王之头砍落于油锅之内。众臣见了,来捉道人,道人亦自刎其首于锅内。众臣连忙捞起来,三个一样的光头,不知哪一个是楚王的,只得用绳穿了,一齐下棺而葬。古言楚有‘三头墓’即此之谓。此剑名曰‘湛卢’,唐朝薛仁贵曾得之,如今不知何故落于先生之手?亦未知是此剑否?
三畏听了这一席话,不觉欣然笑道:岳兄果然博古,一些不差。遂起身在桌上取剑,双手递与岳大爷道:此剑埋没数世,今日方遇其主。请岳兄收起!他日定当为国家之栋梁,也不负我先祖遗言。岳大爷道:他人之宝,我焉敢擅取?决无此理。三畏道:此乃祖命,小弟焉敢违背?岳大爷再三推辞不掉,只得收了,佩在腰间,拜谢了相赠之德,告辞回去。三畏送出门外,珍重而别。
岳大爷又同众弟兄往各处走了一会,又买了三口剑。回至寓中,不觉天色已晚,店主人将夜饭送上楼来。岳大爷道:主人家,我等三年一望,明日是十五了,要进场去的,可早些预备饭来与我们吃。店主人道:相公们放心!我们店里有许多相公,总是明早要进场的。今夜我们家里,一夜不睡的。岳大爷道:只要早些就是了。弟兄们吃了夜饭,一同安寝。
到了四更时分,主人上楼,相请梳洗。众弟兄即起身来梳洗。吃饭已毕,各各端正披挂。但见汤怀白袍银甲,插箭弯弓;张显绿袍金甲,挂剑悬鞭;王贵红袍金甲,浑如一团火炭;牛皋铁盔铁甲,好似一朵乌云;只有岳大爷,还是考武举时的旧战袍。你看他兄弟五个,袍甲索琅琅的响,一同下楼来,到店门外各人上马。只见店主人在牛皋马后摸摸索索了一会;一个走堂的小二,拿着一盏灯笼,高高的擎起送考。众人正待起身,只见又一个小二,左手托个糖果盒,右手提着一大壶酒。主人便叫:各位相公,请吃上马杯,好抢个状元回去。每人吃了三大杯,然后一齐拍马往校场而来。到得校场门首,那拿灯笼的店小二道:列位爷们,小人不送进去了。岳大爷谢了一声,店小二自回店去,不提。
且说众弟兄一齐进了校场,只见各省举子先来的、后到的,人山人海,拥挤不开。岳大爷道:此处人多,不如到略静些的地方去站站。就走过演武厅后首,站了多时。牛皋想起出门的时候,看见店主人在我马后拴挂什么东西,待我看一看,就望马后边一看。只见鞍后挂着一个口袋,就伸手向袋内一摸,却是数十个馒头、许多牛肉在内。这是店主人的规例,凡是考时,恐他们来后早,等得饥饿,特送他们作点心的。牛皋道:妙啊!停一会比武,哪里有工夫吃,不若此时吃了,省得这马累坠。就取将出来,都吃个干净。
不意停了一会,王贵道:牛兄弟,我们肚中有些饥了,主人家送我们吃的点心,拿出来大家吃些。牛皋道:你没有的么?王贵道:一总挂在你马后。牛皋道:这又晦气了!我只道你们大家都有的,故此才把这些点心牛肉狠命的都吃完了,把个肚皮撑得饱胀不过。哪里晓得你们是没有的。王贵道:你倒吃饱了,怎叫别人在此挨饿?牛皋道:如今吃已吃完了,这怎么处?岳大爷听见了,便叫:王兄弟,不要说了,倘若别人听见了,觉道不雅相。牛兄弟,你本不该是这等,就是吃东西,无论别人有没有,也该问一声。竟自吃完了,这个如何使得?牛皋道:知道了。下次若有东西,大家同吃便了。
正在闲争闲讲,忽听得有人叫道:岳相公在哪里?牛皋听得,便喊道:在这里。岳大爷道:你又在此招是揽非了。牛皋道:有人在哪里叫你,便答应他一声,有甚大事?说未了,只见一个军士在前,后边两个人抬了食箩,寻来说道:岳相公如何站在这里?叫小人寻得好苦,小人是留守衙门里来的,奉大老爷之命,特送酒饭来,与相公们充饥。众人一齐下马来谢,就来吃酒饭。牛皋道:如今让你们吃,我自不吃了。王贵道:谅你也吃不下了。众人用完酒饭,军士与从人收拾了食箩,抬回去了。
看看天色渐明,那九省四郡的好汉俱已到齐。只见张邦昌、王铎、张俊三位主考,一齐进了校场,到演武厅坐下。不多时,宗泽也到了,上了演武厅,与三人行礼毕,坐着用过了茶。张邦昌开言道:宗大人的贵门生,竟请填上了榜罢!宗泽道:哪有什么敝门生,张大人这等说?邦昌道:汤阴县的岳飞,岂不是贵门生么?列位要晓得,大凡人作了点私事,就是被窝里的事也瞒不过,何况那日众弟兄在留守衙门前,岂无人晓得?况且留守帅爷抬了许多酒席,送到招商店中,怎么瞒得众人耳目?兼之这三位主考受了梁王礼物,岂不留心?张邦昌说出了岳飞两字,倒弄得宗泽脸红心跳,半晌没个道理回复这句话来,便道:此乃国家大典,岂容你我私自检择?如今必须对神立誓,表明心迹,方可考试。即叫左右:过来,与我摆列香案。立起身来,先拜了天地,再跪下褥告过往神灵:信官宗泽,浙江金华府义乌县人氏。蒙圣思考试武生,自当诚心秉公,拔取贤才,为朝廷出力。若存一点欺君卖法、误国求财之念,必死于刀箭之下。
誓毕起来,就请张邦昌过来立誓。邦昌暗想:这个老头儿好混账!如何立起誓来?到此地位,不怕你推托,没奈何也只得跪下道:信官张邦昌,乃湖广黄州人氏。蒙圣恩同考武试,若有欺君卖法、受贿遗贤,今生就在外国为猪,死于刀下。你道这个誓,也从来没有听见过的,是他心里想出来:我这样大官,怎能得到外国?就到番邦,如何变猪?岂不是个牙疼咒?自以为得计。宗泽是个诚实君子,只要辨明自己的心迹,也不来管他立誓轻重。
王铎见邦昌立誓,亦来跪下道:信官王铎,与邦昌是同乡人氏。若有欺心,他既为猪,弟子即变为羊,一同死法。誓毕起来,心中也在暗想:你会奸,我也会刁。难道就学你不来?暗暗笑个不止。
谁知这张俊在旁看得清,听得明,暗想:这两人立得好巧誓,叫我怎么好?也只得跪下道:信官张俊,乃南直隶顺州人氏。如有欺君之心,当死于万人之口。列位看官,你道这个誓立得奇也不奇?这变猪变羊,原是口头言语,不过在今生来世、外国番邦上弄舌头。哪一个人,怎么死于万人之口?却不道后来岳武穆王墓顶囊封时候,竟应了此誓。也是一件奇事,且按下不表。
却说这四位主考立誓已毕,仍到演武厅上一拱而坐。宗爷心里暗想:他三人主意已定,这状元必然要中梁王。不如传他上来,先考他一考。便叫旗牌:传那南宁州的举子柴桂上来。旗牌答应一声:吓!就走下来,大叫一声:得!大老爷有令,传南宁州举子柴桂上厅听令。那梁王答应一声,随走上演武厅来,向上作了一揖,站在一边听令。宗爷道:你就是柴桂么?梁王道:是。宗爷道:你既来考试,为何参见不跪,如此托大么?自古道:‘作此官,行此礼。’你若不考,原是一家藩王,自然请你上坐,令既来考试,就降作了举子了。哪有举子见了主考不跪之理?你好端端一个王位不要做,不知听信那一个奸臣的言语,反自弃大就小,来夺状元,有什么好处?况且今日天下英雄俱齐集于此,内中岂无高强手段,倍胜于你?怎能稳稳状元到手?你不如休了此心,仍回本郡,完全名节,岂不为美?快去想来!梁王被宗爷一顿发作,无可奈何,只得低头跪下,开口不得。
看官!你们可晓得梁王为着何事,现放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王位不做,反来夺取状元,受此羞辱么?只因梁王来朝贺天子,在太行山经过,那山上有一位大王,使一口金背砍山刀,江湖上都称他为金刀大王。此人姓王名善,有万夫不当之勇。手下有勇将马保、何六、何仁等,左右军师邓武、田奇,足智多谋。聚集着喽啰有五万余人,霸占着太行山,打家劫舍,官兵不敢奈何他。他久欲谋夺宋室江山,却少个内应。那日打听得梁王入朝,即与军师商议,定下计策,扎营在山下,等那梁王经过,被喽啰截住,邀请上山。到帐中坐定,献茶已过,田奇道:昔日南唐时,虽然衰坏,天下安宁,被赵匡胤设谋,诈言陈桥兵变,篡了帝位,把天下谋去直到如今。主公反只得一个挂名藩王空位,受他管辖,臣等心上实不甘服!臣等现今兵精粮足,大王何不进京结纳奸臣,趁着今岁开科,谋夺了武状元到手,把这三百六十个同年进士交结,收为心腹内应。那时写书知会山寨,臣等即刻发兵前来,帮助主公恢复了旧日江山,岂不为美?这一席话,原是王善与军师定下的计策:借那梁王作个内应,夺了宋朝天下,怕不是王善的?哪知这梁王被他所感,十分大悦,便道:难得回家有此忠心,孤家进京即时干办此事,若得成功,愿与卿等富贵共之。王善当时摆设筵宴款待,饮了一会,就送梁王下山。一路进京,就去结识这几位主考。这三个奸臣受了贿赂,要将武状元卖与梁王。哪知这宗泽是赤心为国的,明知这三位受贿,故将梁王数说几句。梁王一时回答不来。
那张邦昌看见,急得好生焦躁:也罢!待我也叫他的门生上来,骂他一场,好出出气。便叫:旗牌过来。旗牌答应上来道:大老爷有何吩咐?张邦昌道:你去传那汤阴县的举子岳飞上来。旗牌答应了一声,就走将下来,叫一声:汤阴县岳飞上厅听令。岳飞听见,连忙答应上厅,看见柴王跪在宗爷面前,他就跪在张邦昌面前叩头,邦昌道:你就是岳飞么?岳飞应声道:是。邦昌道:看你这般人不出众,貌不惊人,有何本事,要想作状元么?岳飞道:小人怎敢妄想作状元。但今科场中,有几千举子都来考试,哪一个不想做状元?其实状元只有一个,那千余人哪能个个状元到手?武举也不过随例应试,怎敢妄想?张邦昌本待要骂他一顿,不道被岳大爷回出这几句话来,怎么骂得出口?便道:也罢。先考你二人的本事如何,再考别人。且问你用的是什么兵器?岳大爷道:是枪。邦昌又问梁王:用何兵器?梁王说:是刀。邦昌就向岳飞做枪论,梁王做刀论。
二人领命下来,就在演武厅两旁摆列桌子纸笔,各去作论。若论柴桂才学,原是好的,因被宗泽发作了一场,气得昏头搭脑,下笔写了一个刀字,不觉出了头,竟象了个力字。自觉心中着急,只得描上几笔,弄得刀不成刀,力不成力,只好涂去另写几行。不期岳爷早已上来交卷。梁王谅来不妥当,也只得上来交卷。邦昌先将梁王的卷子一看,就笼在袖里;再看岳飞的文字,吃惊道:此人之文才,比我还好,怪不得宗老头儿爱他!乃故意喝道:这样文字,也来抢状元!把卷子望下一掷,喝一声:叉出去!左右呼的一声拥将上来,正待动手,宗爷吆喝一声:不许动手,且住着!左右人役见宗大老爷吆喝,谁敢违令?便一齐站住。
宗老爷吩咐:把岳飞的卷子取上来我看。左右又怕张太师发作,面面相觑,都不敢去拾。岳大爷只得自己取了卷子,呈上宗爷。宗爷接来放于桌上,展开细看,果然是:言言比金石,字字赛珠玑,暗想:这奸贼如此轻才重利。也把卷子笼在袖里,便道:岳飞!你这样才能,怎能取得功名到手?你岂不晓得苏秦献的‘万言书’、温庭筠代作的《南花赋》么?
你道这两句是什么出典?只因当初苏秦到秦邦上那万言策,秦相商鞅忌他才高,恐他后来夺他的权柄,乃不中苏秦,只中张仪。这温庭筠是晋国丞相桓文的故事,晋王宣桓文进御花园赏南花,那南花就是铁梗海棠也。当时晋王命桓文作《南花赋》,桓文奏道:容臣明日早朝献上。晋王准奏。辞朝回来,哪里作得出?却央家中代笔先生温庭筠代作了一篇。桓文看了,大吃一惊,略想:若是晋王知道他有此才华,必然重用,岂不夺了我权柄?即将温庭筠药死,将《南花赋》钞写献上。这就是妒贤嫉能的故事。
张邦昌听了,不觉勃然大怒。不因这一怒,有分教:一国藩王,死于非命,数万贼兵,竟成画饼。正是:
朝中奸党专权日,天下英雄失意时!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夺状元枪挑小梁王反武场放走岳鹏举
诗曰:落落贫寒一布衣,未能仗剑对公车。心承孟母三迁教,腹饱陈平六出奇?铩羽濡飞嗟此日,腰金衣紫待何时?男儿未遂封侯志,空负堂堂七尺躯。
话说张邦昌所得宗爷说出那两桩故事,明知是骂他妒贤嫉能,却又自家有些心虚,发不出话来,真个是敢怒而不敢言,便道:岳飞,且不要说你的文字不好,今问你敢与梁王比箭么?岳大爷道:老爷有令,谁敢不遵?宗爷心中暗喜:若说比箭,此贼就上了当了!便叫左右:把箭垛摆列在一百数十步之外。梁王看见靶子甚远,就向张邦昌禀道:柴桂弓软,先让岳飞射罢。邦昌遂叫岳飞下阶先射。又暗暗的叫亲随人去将靶子移到二百四十步,令岳飞不敢射,就好将他赶出去了。谁知这岳大爷却不慌不忙,立定了身,当天下英雄之面,开弓搭箭,真个是弓开如满月,箭发似流星,飕飕的一连射了九枝。只见那摇旗的摇一个不住,擂鼓的擂得个手酸。方才射完了,那监箭官将九枝箭,连那时透的箭靶一齐捧上厅来,跪着。张邦昌是个近视眼,看那九枝箭并那靶子一总摆在地下,不知是什么东西。只听得那官儿禀道:这举子箭法出众,九枝箭俱从一孔而出。张邦昌等不得他说完,就大喝一声:胡说!还不快拿下去!
那梁王自想:箭是比他不过了,不若与他比武,以使将言语打动他,令他诈输,让这状元与我。若不依从,趋势把他砍死,不怕他要我偿命。算计已定,就禀道:岳飞之箭皆中,倘然柴桂也中了,何以分别高下?不若与他比武罢。邦昌听了,就命岳飞与梁王比武、梁王听了,随即走下厅来,整鞍上马,手提着一柄金背大砍刀,拍马先自往校场中间站定,使开一个门户,叫声:岳飞,快上来,看孤家的刀罢!这岳大爷虽然武艺高强,怕他是个王子,怎好交手,不觉心里有些踌躇。勉强上了马,倒提着枪,慢腾腾的懒得上前。那校场中来考的、看的,有千千万万,见岳飞这般光景,俱道:这个举子哪里是梁王的对于?一定要输的了!就是宗爷也只道:他是临场胆怯,是个没用的,枉费了我一番心血!
且说梁王见岳飞来到面前,便轻轻的道:岳飞,孤家有一句话与你讲,你若肯诈败下去,成就了孤家大事,就重重的赏你,若不依从,恐你性命难保。岳大爷道:千岁吩咐,本该从命,但今日在此考的,不独岳飞一人。你看天下英雄,聚集不少,哪一个不是十载寒窗,苦心习学,只望到此博个功名,荣宗耀祖?今千岁乃是堂堂一国藩王,富贵已极,何苦要占夺一个武状元,反丢却藩王之位,与这些寒士争名?岂不上负圣主求贤之意,下屈英雄报国之心?窃为千岁不取,请自三思!不如还让这些众举子考罢。梁王听了,大怒道:好狗头!孤家好意劝你,你若顺了孤家,岂愁富贵?反是这等胡言乱语。不中抬举的狗才!看刀罢!说罢,当的一刀,望岳大爷顶门上砍来。岳大爷把枪望左首一隔,架开了刀,梁王又一刀拦腰砍来。岳大爷将枪杆横倒,望右边架住。这原是鹞子大翻身的家数,但是不曾使全。恼得那梁王心头火起,举起刀来,当当当,一连六六刀。岳大爷使个解数,叫作:童子抱心势,东来东架,西来西架,哪里会被他砍着?梁王收刀回刀,转演武厅来。岳大爷亦随后回来,看他怎么。只见梁王下马上厅来,禀张邦昌道:岳飞武艺平常,怎能上阵交锋?邦昌道:我亦见他武艺不及千岁。宗爷见岳飞跪在梁王后头,便唤上前来道:你这样武艺,怎么也想来争功名?岳飞禀道:武举非是武艺不精,只为与梁王有尊卑之分,不敢交手。宗爷道:既如此说,你就不该来考了。岳大爷道:三年一望,怎肯不考?但是往常考试,不过跑马射箭,舞剑抡刀,以品优劣。如今与梁王刀枪相向,走马交锋,岂无失误?他是藩王尊位,倘然把武举伤了,武举白送了性命,设或武举偶然失手,伤了梁王,梁王怎肯干休?不但武举性命难保,还要拖累别人。如今只要求各位大老爷作主,令梁王与武举各立下一张生死文书,不论哪个失手,伤了性命,大家不要偿命。武举才敢交手。宗爷道:这话也说得是。自古道:‘壮士临阵,不死也要带伤。’哪里保得定?柴桂你愿不愿呢?梁王尚在踌躇,张邦昌便道:这岳飞好一张利嘴!看你有甚本事,说得这等决绝?千岁可就同他立下生死文书,倘他伤了性命,好叫众举子心服,免得别有话说。梁王无奈,只得各人把文书写定,大家画了花押,呈上四位主考,各用了印。梁王的交与岳飞,岳飞的交与梁王,梁王就把文书交与张邦昌,张邦昌接来收好。岳大爷看见,也将文书来交与宗泽。宗爷道:这是你自家的性命交关,自然自家收着,与我何涉,却来交与我收?还不下去!岳大爷连声道:是,是,是!
两个一齐下厅来。岳大爷跨上马,叫声:千岁,你的文书交与张太师了,我的文书宗老爷却不肯收,且等我去交在一个朋友处了就来。一面说,一面去寻着了众弟兄们,便叫声:汤兄弟,倘若停一会梁王输了,你可与牛兄弟守住他的帐房门首,恐他们有人出来打攒盘,好照应照应。又向张显道:贤弟,你看帐房后边尽是他的家将,倘若动手帮助,你可在哪里拦挡些。王贤弟,你可整顿兵器,在校场门旨等候,我若是被梁王砍死了,你可收拾我的尸首;若是败下来,你便把校场门砍开,等我好逃命。这一张生死文书,与我好生收着,倘然失去,我命休矣!吩咐已毕,转身来到校场中间。那时节,这些来考的众举子,并那看的人。真个人千人万,挨挨挤挤,四面如打着围墙一般站着,要看他二人比武艺。
且说那梁王与岳飞立了生死文书,心里就有些慌张了,即忙回到帐房之中。列位看官,这又不是出征上阵,只不过考武,为什么有起帐房来呢?一则,他是一家藩王,比众不同;二来,已经买服奸臣,纵容他胡为,不去管他;三来,他是心怀不善,埋伏家将虞侯在内,以备防护。故此搭下这三座大帐房,自己与门客在中间,两旁是家将虞侯并那些亲随诸色人等,这梁王来到中间帐房坐定,即唤集家将虞侯人等齐集面前,便道:本藩今日来此考武,稳稳要夺个状元。不期偏偏的遇着这个岳飞,要与本藩比试,立了生死文书,不是我伤他,定是他伤我,你们有何主见赢得他?众家将道:这岳飞有几个头,敢伤千岁?他若差不多些就罢;若是恃强,我们众人一拥而出,把他乱刀砍死。朝中自有张太师等作主,怕他怎的?
梁王听了大喜,重新整理好了,披挂上马,来到校场中间,却好岳大爷才到。梁王抬起头来,看那岳飞雄赳赳,气昂昂,不比前番胆怯光景,心中着实有些胆怯,叫声:岳举子,依着孤家好!你若肯把状元让与我,少不得榜眼、探花也有你的分,日后自然还有好处与你。今日何苦要与孤家作对呢?岳大爷道:王爷听禀,举子十载寒窗,所为何事?自古说:‘学成文武艺,原是要货与帝王家的。’但愿千岁胜了举子,举子心悦诚服。若以威势相逼,不要说是举子一人,还有天下许多举子在此,都是不肯服的!
梁王听了大怒,提起金背刀,照岳大爷顶梁上就是一刀。岳大爷把沥泉枪咯当一架。那梁王震得两臂酸麻,叫声:不好!不由心慌意乱,再一刀砍来。岳大爷又把枪轻轻一举,将梁王的刀枭过一边。梁王见岳飞不还手,只认他是不敢还手,就胆大了,使开金背刀,就上三下四、左五右六,望岳大爷顶梁颈膊上只顾砍来。岳大爷左让他砍,右让他砍,砍得岳大爷性起,叫声:柴桂!你好不知分量。差不多,全你一个体面,早些去罢了。不要倒了楣呀!梁王听见叫他名字,怒发如雷,骂声:岳飞好狗头!本藩抬举你,称你一声举子,你擅敢冒犯本藩的名讳么?不要走,吃我一刀!提起金背刀,照着岳大爷顶梁上呼的一声砍将下来。这岳大爷不慌不忙,举枪一架,枭开了刀,耍的一枪,望梁王心窝里刺来。梁王见来得厉害,把身子一偏,正中肋甲绦。岳大爷把枪一起,把个梁王头望下、脚朝天挑于马下;复一枪,结果了性命。只听得合校场中众举子并那些看的人,齐齐的喝一声彩。急坏了左右巡场官;那些护卫兵丁军夜班等,俱吓得面面相觑。巡场官当下吩咐众护兵:看守了岳飞,不要被他走了。那岳大爷神色不变,下了马,把枪插在地上,就把马拴在枪杆之上等令。
只见那巡场官飞奔报上演武厅来道:众位大老爷在上,梁王被岳飞挑死了,请令定夺。宗爷听了,面色虽然不改,心里却也有些惊慌。张邦昌听了大惊失色,喝道:快与我把这厮绑起来!两旁刀斧手答应一声得令,飞奔的下来,将岳大爷捆绑定了,推到将台边来。那时梁王手下这些家将,各执兵器枪出帐房来,想要与梁王报仇。汤怀在马上把烂银枪一摆,牛皋也舞起双锏,齐声大叫道:岳飞挑死梁王,自有公论。尔等若是恃强,我们天下英雄,是要打抱不平的!那些家将看见风色不好,回头打探帐后人的消息,才待出来,早被张显把钩连枪,将一座帐房扯去了半边,大声吆喝道:你们谁攻擅自动手,休要惹我们众好汉动起手来,顷刻间叫你们性命休想留了半个!当时这些看的人有笑的,有高声附和的,吓得这些虞侯人等怎敢上前?况且看见刀斧手已将岳飞绑上去了,谅来张太师焉肯放他,只得齐齐的立定,不敢出头。
只有牛皋看见绑了岳大哥,急得上天无路。正在惊慌,忽听得张邦昌传令:将岳飞斩首号令。左右方才答应,早有宗大老爷喝一声:住着!急忙出位来,一手扯了张邦昌的手,一手搀住王铎的手,说道:这岳飞是杀不得的。他两人已立下生死文书,各不偿命,你我俱有印信落在他处。若杀了他,恐这些举子不服,你我俱有性命之忧。此事必须奏明圣上,请旨定夺才是。邦昌道:岳飞乃是一介武生,敢将藩王挑死,乃是个无父无君之人。古言‘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何必再为启奏?喝叫:刀斧手,快去斩讫报来!左右才应得一声:得令!得令两字尚未说完,底下牛皋早已听见,大声喊道:呔!天下多少英雄来考,哪一个不想功名?今岳飞武艺高强,挑死了梁王,不能够做状元,反要将他斩首,我等实是不服!不如先杀了这瘟试官,再去与皇帝老子算账罢!便把双锏一摆,望那大纛旗杆上当的一声。两条锏一齐下,不打紧,把个旗杆打折,哄咙一声响倒将下来。再是众武举齐声喊叫:我们三年一望,前来应试,谁人不望功名?今梁王的势要强占状元,屈害贤才,我们反了罢!这一声喊,趁着大旗又倒下,犹如天崩地裂一般。宗爷将两手一放,叫声:老太师,可听见么?如此悉听老太师去杀他罢了。
张邦昌与那王铎、张俊二人,看见众举子这般光景,慌得手足无措,一齐扯住了宗爷的衣服道:老元戎,你我四人乃是同船合命的,怎说出这般话来?还仗老元戎调处安顿方好。宗爷道:且叫旗牌传令,叫众武举休得罗唣,有犯国法,且听本帅裁处。旗牌得令,走至滴水檐前,高声大叫道:众武举听着,宗大老爷有令,叫你们休得罗唣,有犯国法,且静听大老爷裁处。底下众人听得宗大老爷有令,齐齐的拥满了一阶,竞有好些直挤到演武厅上来七张八嘴的。
当下张邦昌便对着宗爷道:此事还请教老元戎如何发放呢?宗爷道:你看人情汹汹,众心不服,奏闻一事也来不及。不如先将岳飞放了,先解了眼前之危,再作道理。三人齐声道:老元戎所见不差。吩咐:把岳飞放了绑!左右答应一声得令,忙忙的将岳大爷放了。岳大爷得了性命,也不上前去叩谢,竟去取了兵器,跳上了马,往外飞跑。牛皋引了众弟兄随后赶上。王贵在外边看见,忙将校场门砍开,五个弟兄一同逃出。这些来考的众武举见了这个光景,谅来考不成了,大家一哄而散。这里众家将且把梁王尸首收拾盛殓,然后众主考一齐进朝启奏。
不知朝廷主意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昭丰镇王贵染病牟驼冈宗泽踹营
诗曰:旅邸相依赖故人,新知亦肯远留宾。若非王贵淹留住,宗泽安能独踹营?
话说岳大爷弟兄五个逃出了校场门,一竟来到留守府衙门前,一齐下马;望着辕门大哭一方,拜了四拜起来,对那把门巡捕官说道:烦老爷多多拜上大老爷,说:‘我岳飞等今生不能补报,待转世来效犬马之力罢!’说完,就上马回到寓所。收拾了行李,躺在马上,与主人算清了账,作别出门,上马回乡,不表。
且说众官见武生已散,吩咐梁王的家将收拾尸首,然后一同来到午门。早有张邦昌奏道:今科武场,被宗泽门生岳飞挑死了梁王,以致武生俱各散去。一肩儿都卸在宗浑身上。幸亏宗泽是两朝大臣,朝廷虽然不悦,不好定罪,只将宗泽削职闲居。各官谢恩退出。
宗爷回至衙中,早有把门巡捅跪下禀道:方才有岳飞等五人,到辕门哭拜说:‘只好来生补报大老爷的洪恩。’特着小官禀上。宗爷听了,叹气不绝道:可惜,可惜!吩咐家将:快到里边抬了我的卷箱出来,同我前去追赶。家将道:他们已经去远了,大老爷何故要赶他?宗爷道:尔等哪里晓得?昔日萧何同下追贤,成就了汉家四百年天下。今岳飞之才不弱于韩信,况国家用人之际,岂可失此栋梁?故我要赶上他,吩咐他几句话。当时家将忙去把卷箱愤出来,宗爷又取些银两,带领着众从人一路赶来,慢表。
且说岳大爷等出了城门,加鞭拍马,急急而行。牛皋道:到了此处还怕他怎的,要如此忙忙急急的走?岳爷道:兄弟,你有所不知,方才那奸臣怎肯轻放了我?只因恩师作主,众人喧嚷,恐有不测,将我放了。我们若不急走,倘那奸贼又生出别端来,再有意外之虞,岂不悔之晚矣?众人齐声道:大哥说得不差,我们快走的是。一路说,一路行,不多时,早已金乌西坠,玉兔东升。
众人乘着月色,离城将有二十余里远近,忽听得后面马嘶人喊,追风般赶来。岳大爷道:何如?后面必定是梁王的家将们追将来了。王贵道:哥哥,我们不要行,等他来,索性叫他做个断根绝命罢。牛皋大叫道:众哥哥们不要慌,我们都转去,杀进城去,先把奸臣杀了,夺了汴京,岳大哥就做了皇帝,我们四个都做了大将军,岂不是好?还要受他们什么鸟气!还要考什么武状元!岳大爷大怒,喝道:胡说!你敢是疯了么?快闭了嘴!牛皋呶着嘴道:就不开口,等他们兵马赶来时,手也不要动,伸长了颈脖子,等他砍了就是。汤怀道:牛兄弟,你忙做什么?我们且勒住了马,停一停,不要走,看他们来时,文来文对、武来武挡。终不然,难道怕了他么?
正说间,只见一骑马如飞般跑来,大叫道:岳相公慢行,宗大老爷来了!岳大爷道:原来是恩师赶来,不知何故?不多时,只见宗爷引了从人赶来。众兄弟连忙下马,迎上马前,跪拜于地。宗爷连忙下马,双手扶起,岳爷道:门生等蒙恩师救命之恩,未能报答,今因逃命心急,故此不及面辞。不知恩师赶来有何吩咐?宗爷道:因为你们之事,被张邦昌等劾奏一本,圣上旨下,将老夫削职闲居,因此特来一会。众人听了,再三请罪,甚觉不安。宗爷道:贤契们不必介怀,只恐朝廷放不下我。若能休致,老夫倒得个安闲自在。遂问家将:此处可有什么所在?借他一宿。家将禀道:前去不下半里,乃是谏议李大老爷的花园,可以借宿得。宗爷听说,便同众人上马前行。
不多路,已到花园。园公出来跪按。宗大老爷同小弟兄等一齐下马,进入园中,到花厅坐下,就问园公道:我们都是空腹,此地可有所在备办酒肴么?园公禀道:此去一里多路就是昭丰镇,有名的大市镇,随你要买什么东西,也有厨司替人整备。宗爷就命亲随带了银两,速到镇上去购办酒肴,就带个厨司来整备。一面叫人抬过卷箱来,交与岳飞,说道:老夫无甚物件,只有一副盔甲衣袍赠与贤契,以表老夫薄意。岳大爷正少的是盔甲,不觉大喜,叩头谢了。宗爷又道:贤契们,目下虽是功名不遂,日后自有腾达,不可以一跌就灰了心。倘若奸臣败露,老夫必当申奏朝廷,力保贤契们重用。那时如鱼得水,自然日近天颜。如今取不得个忠字,且回家去奉侍父母,尽个孝字。文章武艺,亦须时时讲论,不可回不遇便荒疏了,误了终身大事。众弟兄齐声应道:大老爷这般教训,门生等敢不努力!说未了,酒筵已备就送来,摆了六席。众人告过坐,一齐坐定。自有从人服侍斟酒,共谈时事,并讲论些兵法。
那王贵、牛皋是坐在下席。他自五鼓吃了饭,在校场守了这一日,直到此处肚中正在饥饿,见了这些酒肴,也不听他们谈天说地,好似渴龙见水,如狼似虎的吃个精光,方才住手。不道那厨司因晚了,手脚忙乱,菜蔬内多搁了些盐。这两个吃得嘴咸了,只管讨茶吃。那茶夫叫道:伙计,你看不出上边几席上,斯斯文文的;这两席上的二位,粗粗蠢蠢,不是个吃细茶的人。你只管招小杯热茶送去,不讨好;你且把那大碗的冷茶送上去,包管合式。那人听了,真个把冷茶大碗的送将上去。王贵好不快活,一连吃了五六碗,说道:好爽快!方才住了手。重新再饮。说说笑笑,不觉天色黎明。岳大爷等拜别了宗爷,宗爷又叫从人:有那骑来的牲口,让一匹与岳大爷驮了卷箱。岳大爷又谢了,辞别上路而行;正是:
畅饮通宵到五更,忽然红日又东升。路上有花兼有酒,一程分作两程行。这里宗爷亦带领从人回城,不表。
且说岳大爷等五人一路走,一路在马上说起宗泽的恩义:真是难得!为了我们反累他削了职,不知何日方能报答他?正说间,忽然王贵在马上大叫一声,跌下马来。顷刻间面如土色,牙关紧闭。众皆大惊,连忙下马来,扶的扶,叫的叫,吓得岳大爷大哭,叫道:贤弟呀!休得如此,快些苏醒!连叫数声,总不见答应。岳大爷哭声:贤弟呀!你功名未遂,空手归乡已是不幸。若再有三长四短,叫为兄的回去,怎生见你令尊令堂之面?说罢,又痛哭不止。众人也各慌张。牛皋道:你们且不要哭,我自有个主意在此。若是一哭,就弄得我没主意了。岳大爷便住了哭,问道:贤弟有甚主意,快些说来!牛皋道:你们不知王哥原没有病的,想是昨夜吃了些东西,灌下几碗冷茶,肚里发起胀来。待我来替他医医看。便将手去王贵肚皮上揉了一会,只听得王贵肚里边嗗碌碌的,雷鸣一般,响了一会,忽然放了许多臭水出来,再揉几揉,竟撒出粪来,臭不可当。王贵慢慢苏醒,呻吟不绝。众人忙将衣服与他换了。岳大爷道:我们且在此暂息片时。汤兄弟,可先到昭丰镇上去,端正了安歇的地方,以便调理。
汤怀答应上马,来到镇上,但见人烟热闹,有几个客店挂着灯笼。左首一个店主人,看见汤怀在马上东张西望,便上前招接道:客官莫非要打中火么?汤怀便跳下马来,把手一拱道:请问店主贵姓?店主道:小人姓方,这里昭丰镇上有名的方老实,从不欺人的。
汤怀道:我们有弟兄五个,是进武场的,因有一个兄弟伤了些风寒,不能行走,要借歇几天,养病好了方去,可使得么?方老实道:小人开的是歇店,这又何妨?家里尽有干净房屋,只管请来就是。若是要请太医,我这镇上也有,不必进城去请的。汤怀道:如此甚好,我去邀了同来。遂上马回转,与众兄弟说了。便搀扶了王贵上马,慢慢的行到镇上,在方家客寓住下。当日就烦方老实去请了个医生来看。医生说是饮食伤脾,又感了些寒气,只要散寒消食,不妨事,就可好的。遂撮了两服煎剂。岳大爷封了一钱银子谢了,太医自去。众弟兄等就安心歇下,调理王贵。按下不表。
且说这太行山金刀王善,差人打听梁王被岳飞挑死,圣旨将宗泽削职归农,停止武场,遂传集了诸将军师并一众喽啰,便开言道:目今奸臣当道,将士离心。梁王虽然死了,却幸宗泽削职,朝中别无能人。孤家意欲趁此时兴兵入汴,夺取宋室江山。卿等以为何如?当下军师田奇便道:当今皇帝大兴土木,万民愁怨;舍贤用奸,文武不和。趁此时守防懈怠,正好兴兵,不要错过了。王善大喜,当时就点马保为先锋,偏将何六、何七等,带领人马三万,扮做官兵模样,分作三队,先期起行;自同田奇等,率领大兵随后。
一路往汴京进发,并无拦阻。看看来到南薰门外,离城五十里,放炮安营。这里守城将士闻报,好不慌张,忙把各城门紧闭,添兵守护,一面入朝启奏。徽宗忙登金銮大殿,宣集众公卿,降旨道:今有太行山强寇,兴兵犯阙,卿等何人领兵退贼?当下众臣你看我、我看你,并无一人答应。朝廷大怒,便向张邦昌道:古言:‘养军千日,用在一朝。’卿等受国家培养有年,今当贼寇临城,并无一人建策退兵,不辜负国家数百年养士之恩么?语声未绝,只见班部中闪出一位谏议大夫,出班奏道:臣李纲启奏陛下,王善兵强将勇,久蓄异心;只因畏惧宗泽,故尔不敢猖獗。今若要退贼军,须得复召宗泽领兵,方保无虞。圣上准奏。传旨就命李纲宣召宗泽入朝,领兵退贼。
李纲领旨出朝,就到宗泽府中来。早有公子宗方出来迎接。李纲道:令尊翁在于何处,不来接旨?公子道:家父卧病在席,不能接旨,罪该万死!李纲道:令尊不知害的什么症候?如今却在何处?公子道:自从闹了武场,吃了惊恐,回来染了怔忡之症,如今卧在书房中。李纲道:既然如此,且将这圣旨供在中堂,烦引老夫到书房,去看看令尊如何?公子道:只是劳动老伯不当。李纲道:好说。当时公子宗方,便引了李纲来到书房门口,只听得里边鼾声如雷,李纲道:幸是我来,若是别人来,又道是欺君了。公子道:实是真病,并非假诈。说来了,只听得宗泽叫道:好奸贼呀!翻身复睡。李纲道:令尊既是真病,等我复了旨再来。说罢,抽身出来。公子送出大门。
李纲回至朝中俯伏奏道:宗泽有病,不能领旨。徽宗道:宗泽害何病症,即可着太医院前去医治。李纲奏道:宗泽之病,因前日闹了武场,受了惊恐,削了官职,愤恨填胸,得了怔忡之症,恐药石一时不能疗治。臣见他梦中大骂奸臣,此乃他的心病,必须心药医之。若万岁降旨,将奸臣拿下,则宗泽之病不药自愈矣。徽宗便问:谁是奸臣?李纲方欲启奏,只见张邦昌俯伏金阶先奏道:兵部尚书王铎乃是奸臣。朝廷准奏,即传旨将王铎拿下,交与刑部监禁。看官,你道张邦昌为甚反奏王铎,将他拿下?要晓得奸臣是要有才情的方做得。他恐李纲奏出他三个,一连拿下,便难挽回了。今他先奏,把王铎拿下,放在天牢内,寻个机会,就可救他出来的。李纲想道:这个奸贼却也知窍,也罢,谅他也改悔前非了。遂辞驾出朝,再往宗泽府中来。
这里宗泽见李纲复命,慌忙差人打听动静。早已报知,朝廷现将王铎拿下大牢,今李纲复来宣召。只得出来接旨,到大厅上,李纲将张邦昌先奏拿下王铎之事一一说知。宗泽道:只是太便宜了这奸贼。两人遂一同出了府门,入朝见驾。朝廷即复了宗泽原职,领兵出城退贼。张邦昌奏道:王善乌合之众,陛下只消发兵五千与宗泽前去,便可成功。朝廷准奏,命兵部发兵五千与宗泽,速去退贼。宗泽再要奏时,朝廷已卷帘退朝进宫去了。只得退出朝门,向李纲道:‘打虎不着,反被虎伤。’如何是好?李纲道:如今事已至此,老元戎且请先领兵前去。待我明日再奏圣上,添兵接应便了。当时二人辞别,各自回府。
到了次日,宗爷到校场中点齐人马,带领公子宗方一同出城。来到牟驼冈,望见贼兵约有四五万,因想:我兵只有五千,怎能敌得他过?便传令将兵马齐上牟驼冈上扎营。宗方禀道:贼兵众多,我兵甚少。今爹爹传令于冈上安营,倘贼兵将冈围困,如何解救?宗泽拭泪道:我儿,为父的岂不知天时地利?奈我被奸臣妒害,料想五千人马,怎能杀退这四五万喽啰?如今扎营于此,我儿好生固守,待为父的单枪独马,杀入贼营。若得侥幸杀败贼兵,我儿即率兵下冈助阵;倘为父的不能取胜,死于阵内,以报国恩,我儿可即领兵回城,保你母亲家眷回归故土,不得留恋京城。吩咐已毕,即匹马单枪出本营,要去独踹金刀王善的营盘。
这宗留守平日间最是爱惜军士的。众人见他要单身独骑去踹贼营,就有那随征的千总、游击、百户、队长一齐拦住马前道:大老爷要往哪里去?那贼兵势大,岂可轻身以蹈虎穴?即使要去,小将们自然效死相随,岂有让大老爷一人独去之理?宗泽道:我岂不知贼兵众盛?就带你们同去,亦无济于事。不若舍吾一命,保全尔等罢。众军土再三苦劝。宗爷哪里肯听,竟一马冲入贼营,大叫一声:贼兵当我者死!避我者生!看宗留守来踹营也!这些众喽啰听见,抬头看时,但见宗老爷:
头带铁幞头,身披乌油铠;内衬皂罗袍,坐下乌骓马,手得铁杆枪,面如锅底样,一部白胡须,好似天神降。那宗老爷把枪摆一摇,杀进营来,人逢人倒,马遇马伤。众喽啰哪里抵挡得住,慌忙报进中营道:启大王,不好了!今有宗泽单人匹马,踹进营来,十分厉害,无人抵挡,请大王定夺。王善心中想道:那宗泽乃宋朝名将,又是忠臣。今单身杀进营来,必然是被奸臣算计,万不得已,故此拼命。孤家若得此人归顺,何愁江山不得到手?就命五营大小三军:速出迎敌!只要生擒活捉,不许伤他性命!众将答应一声得令,就将宗泽老爷重重迭迭围裹拢来,大叫:宗泽,此时不下马,更待何时?正是:
英雄失志受人欺,白刃无光战马疲。得意狐狸强似虎,败翎鹦鹉不如鸡。毕竟不知宗老爷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岳飞破贼酬知己施全翦径遇良朋
诗曰:辕门昨日感深恩,报效捐躯建上勋白鹊旗边悬贼首,红罗山下识良朋。
话说那宗留守老爷,一人一骑独踹王善的营盘,满拼一死。不要说是众寡不敌,倘然贼兵一阵乱箭,这宗老爷岂不做了个刺猬?只因王善出令要捉活的,所以不致饬命。但是贼兵一重一重,越杀越多;一层一层,围得水泄不通,如何得出?且按下慢表。
却说这昭丰镇上,王贵病体略好些,想要茶吃。岳大爷叫:汤怀兄弟,你可到外边去,与主人家讨杯茶来,与王兄弟吃。汤怀答应了一声,走到外边来,连叫了几声,并没个人答应。只得自己到炉子边去搧了一会,等得滚了,泡了一碗茶。方欲转身,只听得推门响,汤怀回头看时,却是店主人同着小二两个慌慌张张的进来,汤怀道:你们哪里去了?使我叫了这半天,也不见个人影儿。店主人道:正要与相公说知:今有太行山大盗起兵来抢都城,若是抢了城倒也罢了;倘若被官兵杀败了,转来就要逢村抢村,遇镇抢镇,受他的累。因此我们去打听打听消息,倘若风色不好,我们这里镇上人家都要搬到乡间去躲避。相公们是客边,也要收拾收拾,早些回府的妙。汤怀道:原来有这等事。不妨的,那些强盗若晓得我们在此,决不敢来的。恐怕晓得了,还要来纳些进奉,送些盘缠来与我们哩。这店小二呶着嘴道:霹雳般的事,这相公还讲着没气力的闲话。汤怀笑了一笑,自拿了茶走进来,递与王贵吃了。岳大爷便问:汤兄弟,你去取茶,怎去了这许多时?王兄弟等着吃,惹得他心焦。汤怀便将店主人的话说了一遍。岳大爷便叫店主人进来,问道:你方才这些话,是真是假?恐怕还是讹传?店主人道:千真万确。朝廷已差官兵前去征剿了。岳大爷道:既如此,烦你与我快去做起饭来。店主人只道他们要吃了饭起身回去,连忙答应了一声,如飞往外边去做饭,不提。
且说岳大爷对众兄弟道:我想朝廷差官领兵,必然是恩师宗大人。汤怀道:哥哥何以见得?岳大爷道:朝内俱是奸臣,贪生怕死的,哪里肯冲锋打仗?只有宗大人肯实心为国的。依愚兄的主意,留牛兄弟在此相伴王兄弟,我同着二位兄弟前去打探看。若是恩师,便助他一臂,若不是,回来也不迟。汤、张二人听了,好不欢喜。牛皋就叫将起来道:王哥哥的病已好了,留我在此做什么?岳大爷道:虽然好了,没有个独自丢他一个在此的。为兄的前去相助恩师,只当与贤弟同去一样。牛皋再要开言,王贵将手暗暗的在牛皋腿上捻了一把。牛皋便道:什么一样不一样,不要我去就罢!正说之间,店小二送进饭来。王贵本不吃饭,牛皋赌气也不吃。三个人吃了饭,各自披挂了,提着兵器,出店门上马而去。这里牛皋便问:王哥哥,你方才捻我一把做什么?王贵道:你这呆子!大哥既不要你去,说也徒然。你晓得我为何生起病来?牛皋道:我不晓得。王贵道:我对你说了罢,只因我那日在校场中不曾杀得一个人,故此生出病来。你不听,如今太行山强盗去抢夺京城,必然人都在哪里。我捻你这一把,叫你等他三个先去,我和你随后赶去,不要叫大哥晓得,杀他一个畅快,只当是我病后吃一料大补药,自然全好了。你道我该去不该去?牛皋拍手道:该去,该去!于是二人也把饭来吃了,披挂端正,托店主人照应行李:我们去杀退了贼兵就来。出门上马,提着兵器,亦望南薰门而来。
且说岳大爷三人先来到牟驼冈,抬头观看,果然是宗泽的旗号。岳大爷叫声:哎哟!恩师精通兵法的,怎么扎营在冈上?此乃不祥之兆。我们且上冈去,看是如何。三人乘马上冈。早有小校报知宗公子,下冈相迎,接进营中。岳大爷便问:令尊大人素练兵术,精通阵法,却为何结营险地?倘被贼兵困绝汲水打粮之道,如何是好?宗方泪流两颊,便将被奸臣陷害,不肯发兵;老父满拼一死,以报朝廷,故尔驻兵于此,匹马单枪已踹入贼营去了,说与岳大爷知道。岳大爷道:既如此,公子可速为接应!待我愚弟兄下去,杀入贼营内,救出恩师便了。便叫:汤兄弟可从左边杀进,张兄弟可从右边杀进,愚兄从中央冲入,如有哪个先见恩师的,即算头功。汤怀道:大哥,你看这许多贼兵,一时哪里杀得尽?岳大爷道:贤弟,我和你只要擒拿贼首,救出恩师,以酬素志,何必虑那贼兵之多寡?二人便道:大哥说得是。
你看他吼一声,三个人奋勇当先。汤怀舞动这管烂银枪,从左边杀进去:
犹如是毒龙出海,浑似那恶虎离山。冲进营中。那些喽啰怎能抵挡得住?这张显把手中钧连枪摆开,从右边杀进去。满冲直撞,只见:
半空中大鹏展翅,斜剌里狮子摇头。杀得那些喽啰马仰人翻,神号鬼哭。那岳大爷:
头戴着烂银盔,身披着锁子甲。银鬃马,正拟白龙戏水;沥泉枪,犹如凤舞梨花。浑身雪白,遍体银装。马似掀天狮子,人如立地金刚。枪来处,人人命丧;马到时,个个身亡。正是:斩坚入阵救忠良,贼将当锋尽灭亡。成功未上凌烟阁,岳侯名望至今香。摆动手中这杆沥泉枪,冲入营中,大叫一声:岳飞来也!这宗留守被众贼困在中央,杀得气喘不住,但听得那些贼兵口中声声只叫:宗泽,俺家大王有令,要你归降,快快下马,免你一死!正在危急之际,猛听得一片声齐叫道:枪挑小梁五的岳飞杀进来了!宗老爷暗想:这岳飞已回去,难道是梦里不成?正在疑惑,只听得一声呐喊,果然岳飞杀到面前。宗泽大喜,高叫:贤契,老夫在这里!岳大爷上前叫声:恩师,门生来迟,望乞恕罪!话声未绝,只见汤怀从左边杀来,张显从右边杀来,岳大爷便叫:二位兄弟,恩师在此,且并力杀出营去。宗节此时好生欢喜,四个人并在一堆,逢人便杀,好似砍瓜切菜一般。
不道那牛皋、王贵,恐怕那些贼兵被他三个杀完了,因此急急赶来,将到营门,抬头一望,满心欢喜,说道:还有!还有!王贵道:牛兄弟,且慢些上来,等我先上去吃两贴补药,补补精神看!牛皋道:王哥,你是病后,且让我先上去燥燥脾胃!你看他拍着乌骓马,舞动双铁锏,狠似玄坛再世;那王贵骑着红马,使开大刀,猛如关帝临凡。一齐杀入营来,真个是人逢人倒,马遇马伤。那些喽啰忙报与王善道:启上大王爷,不好了!前营杀进三个人来,十分厉害!不道背后又有一个红人、一个黑人杀进来,凶恶得紧!无人抵敌,请令定夺。王善听了大怒,叫:备马来!待孤家亲自去拿他。左右答应一声得令,带马的带马,抬刀的抬刀。王善忙忙上马,提刀冲出营中。喽啰吆喝一声:大王来了!王贵看见,便道:妙吓!大哥常说:‘射人先射马,擒贼必擒王。’就一马当先,径奔王善。牛皋大叫:王哥哥,不要动手,这贴补药我要吃的!这一声喊,犹如半空里起个霹雳。王善吃了一惊,手中金刀松得一松,早被王贵一刀,连肩带背砍于马下。
王贵下马取了首级,挂在腰间。看见王善这口金刀好不中意,就把自己的刀撇下,取了金刀,跳上马来。牛皋见了,急得心头火起,便想:我也要寻一个这样的杀杀,才好出气。便舞开双锏,逢着便打。正在发疯,早被岳大爷看见,心中暗想:难道他撇了王贵,竟自前来不成?正要上前来问,忽见王贵腰间挂着人头,从斜刺里将贼将邓成追将下来。正遇岳大爷马到,手起一枪,邓成翻身落马;复一枪,结果了性命。田奇举起方天画戟正待来救,被牛皋左手一锏,挑开了画戟,右手一锏,把田奇的脑盖打得粉碎,跌下马来,眼见得不活了。那些众贼兵看见主帅军师已死,料难抵挡,大溃奔逃。
山顶上宗方公子看见贼营已乱,领兵冲下,直抵贼营乱杀。众贼乞降者万余,杀死者不计其数,逃生者不上千人。宗泽吩咐鸣金收军,收拾遗弃的旗帐衣服、兵器粮食,不计其数。又下令将降兵另行扎营住下,自己择地安营,等待次日进城。
岳飞等拜辞宗泽,即欲起身回去,宗泽道:贤契等有此大功,岂宜就去?待老夫明日进朝奏过天子,自有好音。岳飞应允,就在营中歇了一夜。到了次日,宗爷带领兄弟五人来到午门。宗爷入朝,俯伏金阶启奏道:臣宗泽奉命领兵杀贼,被贼兵围困不能冲出。幸得汤阴县岳飞等弟兄五人杀入重围,救了臣命,又诛了贼首王善,并杀了贼将军师邓成、田奇等,俱有首级报功。降兵一万余人。收得车马粮草兵械,不计其数。候旨发落。徽宗听奏大喜,传旨命宗泽平身,宣岳飞等五人上殿见驾。
五人俱俯伏,三呼己毕。徽宗就问张邦昌:岳飞等五人如此大功,当封何职?邦昌遂奏道:若论破贼,该封大官。只因武场有罪,可将功折罪,权封为承信郎,俟日后再有功劳,另行升赏。徽宗准奏。传下旨来,岳飞谢恩退出。又命户部收点粮草,兵部安贮降兵。其余器械财帛,尽行入库。各官散班退朝。宗泽心中大怒,暗骂:奸贼!如此妒贤嫉能,天下怎得太平?
列位,你道这承信郎是什么前程?就是如今千把总之类,故此宗爷十分懊恼,但是圣上听了奸臣之话已经传旨,亦不好再奏,只得随着众官散朝,含怒回府。只见岳飞等俱在辕门首伺候。宗泽忙下马,用手相携,同进辕门,到了大堂坐定。宗泽道:老夫本欲力荐大用,不用被奸臣阻抑。我看此时非是干功名的时候,贤契等不如暂请回乡,再图机会罢了。老夫本欲屈留贤契居住几日,只是自觉赧颜。岳大爷道:恩师大德,门生等没齿不忘。今承台谕,就此拜别。宗爷虽如此说,心中原是不舍,只因奸臣当道,若留他在京,恐怕别生祸端,只得再三珍重嘱咐,送出辕门。
岳大爷弟兄五人辞了宗爷,回到昭丰镇上,收拾行李,别了店主人,一路望汤阴县而来。有诗曰:浩气冲霄贯斗牛,萍踪梗迹叹淹留。奇才大用知何日?李广谁怜不拜侯!岳大爷弟兄五个在路上谈论奸臣当道,难取功名。牛皋道:虽不得功名,也吃我杀得爽快!有日把那些朝内奸臣,也是这样杀杀才好!岳大爷道:休得胡说!王贵接口道:若不是大哥,我们在朝内就把那个什么张邦昌揪将下来,一顿拳头打死了!拼得偿了他一命,不到得杀了我的头,又把我充了军去。汤怀道:你这冒失鬼!若是外头打杀了人,将一命抵一命。皇帝金殿上打了人,就是欺君的罪名,好不厉害哩!
且说五个人你一句、我一句正在路闲讲,忽见前面一伙客人,约有十多个,慌张失智,踉跄而来。见那五个人在马上说说笑笑的走路,内中一人便喊道:前边去不得,你们快往别处走罢。一面说,一面就走。张显就下马赶回来,一把扯住了一个道:你且说说,如何前边去不得?那人苦挣不脱,着了急,便道:前边红罗山下有强盗阻路,我们的行李都被抢去了,走得快,逃了性命。我好意通你个信,你反扯住我做什么?张显道:原来有强盗,怎么大惊小怪?把手一放,那个人扑地一跤,爬起来飞奔去了。张显便向岳大爷道:说前面有个把小强盗,没甚大事。牛皋大喜道:快活,快活!又是好买卖到了!岳大爷道:休得如此,也要小心为妙。汤兄弟可打前去先探听,我们随后就来。遂一齐披挂好了。
汤怀一马当先,来到一座山边。只见山下一人,坐一匹红砂马,手抡大刀,拦住喝道:拿买路钱来!汤怀道:你要买路钱吓!什么大事,只问我伙计要便了。那人道:你伙计在哪里?汤怀把手中烂银枪一摆,说道:这就是我的伙计!那人大怒,举起大刀,照着汤怀顶门上砍来。汤怀把枪一举,架开刀,分心刺来。那人在马上把身子一闪,还刀就砍。刀来枪架,枪去刀迎,战有一二十个回合,真是对手,没个高下。
恰好岳大爷等四个人一齐都到,看见汤怀战那人不下,张显把钩连枪一摆,喝声:我来也!话声未绝,山上一人红战袍,金铠甲:手提点钢枪,拍马下山,接住张显厮杀。王贵举起金刀,上前助战。山上又跑下一人,但见他面如黄土,遍体金装,坐下黄骠马,手把三股托天叉,接住王贵大战。牛皋看得火起,舞动双锏打来。只见一人生得青面獠牙,颔下无须,坐着青鬃马,手舞狼牙棒,抵住牛皋接战。岳大爷想道:不知这山上有多少强盗?看他四对人相杀,没甚高低,我若不去,如何分解?便把雪花鬃一拍,却待向前,只听得山上鸾铃响,一个人戴一顶烂银盔,穿一副白铠甲;坐下白战马,手执一枝画杆烂银戟,大声喝道:我来也!不分皂白,望着岳大爷举戟就刺。岳爷把枪一逼,搭上兵器。不上五六个照面、七八个回合,那人把马一拍,跳出圈子,叫声:少歇,有话问你。岳大爷把枪收住,便道:有话说来。那人道:我看你有些面善,不知从哪里会来?一时想不起,你且说是姓甚名谁?从哪里面来?岳大爷道:我等是汤阴县举子,在武场不第而回,哪里认得你们这班强盗!那人道:莫不是枪挑小梁王的岳飞么?岳大爷道:然也。那人听了,慌忙下马来,插了戟,连忙行礼道:穿了盔甲,一时再认不出,多多得罪了!岳大爷亦下马来,扶住道:好汉请起,为何认得小弟?那人道:且待小弟唤那几个兄弟来,再说便了。正是:一笑三生曾有约,算来都是会中人。不知那人如何认得岳飞,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金兀朮兴兵入寇陆子敬设计御敌
诗曰:渔阳颦鼓动喧天,易水萧萧星斗寒。金戈铁骑连蕃汉,烟尘笳角满关山。
却说那人上前一步,高声叫道:列位兄弟,休得动手,都来说话。那四个人正战到好处,忽听得那人叫,便一齐收住兵器,上前来道:我们正要捉拿那厮,不知大哥为何呼唤小弟们?那人指着岳大爷道:此位正是挑梁王的岳飞。四人听见,便一齐下马,来与岳飞行礼。岳大爷亦叫汤怀众兄弟一齐过来见了礼,便问那用戟的道:请问众位好汉尊姓大名?那人道:小弟姓施名全,这用刀的兄弟唤做赵云,那使枪的兄弟叫做周青,拿叉的叫梁兴,用狼牙棒的名吉青。我们五个是结义弟兄。因来抢武状元,不意被大哥挑死梁王,散了武场。小弟等欲待回家,怎亲囊空羞涩,思量又无家小,不如投奔大哥。来到红罗山下,恰遇着一班毛贼拦路,被我们杀了,众人们留我为主,因此在此胡乱取些金银财帛,以作进见之礼。不想在此相遇,适才冒犯,幸勿介意。岳大爷大喜。施全等忙请众位上山,摆了香案,一齐结为兄弟。各各收拾行李,跟随岳大爷一齐回转汤阴居住,终日修文演武,讲论兵机战法。按下慢表。且说那北地女真国黄龙府,有一个总领独主,叫做完颜乌骨达,国号大金。生有五子:大太子名为粘罕,二太子名为喇罕,三太子答罕,四太子兀朮,五太子泽利。又有左丞相哈哩强,军师哈迷蚩,参谋勿迷西,大元帅粘摩忽,二元帅皎摩忽,二元帅奇渥温铁木真,四元帅乌哩布,五元帅瓦哩波。管下六国三川多少地方。每想中原花花世界,一心要夺取宋室江山。一日,老狼主登殿,当有番官上殿启道:军师回来了。老狼主命宣来。当时哈述蚩上殿,俯伏朝见己毕,奏道:狼主万千之喜!老狼主道:有何喜事?哈迷蚩奏道:臣到中原探听消息,老南蛮皇帝让位与小皇帝钦宗。这小皇帝自即位以来,不理朝政,专听那些奸臣用事,贬黪忠良。兼之那些关塞上边并无好汉保守,今狼主要夺中原,只消发兵前去,包管一鼓而可得也。老狼主闻奏大喜,即择定了十五日吉利日子,往校场中挑选扫宋大元帅。出榜通衢,晓谕军民人等,都到校场比武。各官领旨退朝。
到了那日,老狼生摆驾往校场中来,到演武厅上坐下。两边文武官员朝拜已毕,站立两旁。且说那演武厅前有一座铁龙,原是先王遗下镇国之宝,重有一千余斤。老狼主即命番官传旨高叫道:不论军民人等,有能举得起这铁龙者,即封为昌平王、扫南大元帅之职。旨意一下,那王子、平章、军丁、将士,个个想做元帅:这个上来摇一摇,涨得脸红:那个上来拔一拔,挣得面赤,好像蜻蜓撼石柱,俱各满面羞惭,退将下去。老狼主道:当年项羽拔山,子胥举鼎,难道我国在有这许多文武,就没个举得起这千斤之物?正在烦恼,忽然旁边闪出一人,但见他生得:脸如火炭,发似乌云。虬眉长髯,阔口圆睛。身长一丈,膀阔三停。分明是狠金刚下降,却错认开路神狰狞。原来是老狼主第四个太子,名唤兀朮。他本是天上赤须龙下降,要来扰乱宋室江山的,当下上前俯伏奏道:臣儿能举这铁龙。老狼主听了,大喝一声:与我绑去砍了!左右番军答应一声,登时就把兀朮绑起。
列位看官,你道老狼主听见自家儿子能举铁龙,应该欢喜,为何反要杀他起来?只因有个缘故,那兀朮虽然生长番邦,酷好南朝书史,最喜南朝人物,常常在宫中学穿南朝衣服,因此老狼主甚不欢喜他。今日见无人举得起铁龙,心中正在烦恼,却见他挺身出来,一时怒起,要将他斩首,早有军师哈迷蚩连忙奏道:今日选将吉期,正要观太子武艺,如何反要将他斩首?乞狼主详察!老狼主道:军师有所不知,你看满朝王子,各平章、武将尚举不起,量他有甚本领,出此大言。这等狂妄之徒不杀了,留他何用?哈迷蚩又奏道:凡人不可貌相。依臣愚奏,且命四太子去举铁龙,若果然举得起,即封为前职,去夺中原,得了宋朝天下,此乃狼主洪福,倘若举不起,然后杀他,也叫他死而无怨。老狼主依奏,即命将兀朮放了,叫他去举铁龙,若举不起即时斩首,以正狂妄之罪。
番军领旨,即将兀朮放了绑。兀朮谢了恩下厅来,仰天暗暗祝告:我若进得中原,抢得宋朝天下,望神力护佑,举起铁龙;若进不得中原,抢不得宋朝天下,便举不起铁龙,死于刀剑之下。祝罢,就左手撩衣,右手将铁龙前足一提,就举将起来,高叫:父王,臣儿举铁龙哩!老狼主一见大喜,各殿下、各平章哪个不称赞。文武官员、军民人等齐声喝彩,俱说:四殿下真是天神!
那兀朮将铁龙连举三举,哄咙一声,将龙撩在半边,上厅来,拜见父王缴旨。老狼主即封为昌平王,扫南大元帅,总领六国三川兵马,带领军师参谋、左右丞相、各位元帅并那各邦小元帅。选定良辰吉日,发兵五十万,祭了珍珠宝云旗,辞别父王,进兵中原。真个是人如恶虎,马似游龙;旌旗蔽日,金鼓喧天。
且说兀朮领兵在路行了一月有余,到了南朝地界。第一关乃是潞安州。此关有个镇守潞安节度使,姓陆名登,表字子敬;夫人谢氏,止生一子,年方三岁。这位老爷绰号小诸葛,手下有五千多兵,乃是宋朝名将。这日正坐公堂,忽有探子来报:启上大老爷,不好了!今有大金国差主帅完颜兀朮,带领五十万人马,来犯潞安州,离此只有百里之遥了。陆节度听见,吃了一惊,赏了探子银牌一面,吩咐再去打听。即时令旗牌官出去,把城外百姓尽行收拾进城居住;把房屋尽行拆了,等太平时照式造还。又令各营将士上城紧守。又差旗牌到铺中给偿官价,收买斗缸,每一个城垛安放一只,命木匠做成木盖盖了。令军士在城上派定五个城垛,砌成灶头三个。又令制造粪桶一千只,桶内装满人粪。又取碗口粗的毛竹一万根、细小竹子一万根及棉花破布万余斤,做成唧筒。一面水关上下了千斤闸,库中取出钢铁来,画成铁钩样子,叫铁匠照式打造铁钩缚在网上。又在库内取出数千桶毒药,调入人粪之内,放在城上锅内煎熬,放入缸内,专等番兵到城下,将滚粪泼下。若是番兵粘着此粪,即时烂死。晚上将钩网布在城头之上,以防番兵爬城。料理已毕,然后亲自修下一道告急本章,差官星夜前往汴梁,求朝廷发兵来救应。陆老爷恐怕救兵来迟,失了潞安州不打紧,那时连汴梁亦难保守。放心不下,又修了两道告急文书:一道送至两狼关总兵韩世忠处,一道送与河间府太守张叔夜,求他两人发兵前来相助。差人出城去了,陆老爷自家就率领三军,上城保守,昼夜巡查。正是:
设就陷坑擒虎豹,安排铁网捉蛟龙。花开两朵,各在一技。书中慢讲陆老爷准备停当。再说兀朮领兵,一路滚滚而来,来到了潞安州,离城五十里,放炮安营。陆老爷在城上观看番兵,果然厉害。但见:
满天生怪雾,遍地起黄沙。但闻那扑通通驼数声敲,又听得吚呜呜胡笳乱动。东南上千条条钢鞭铁棍狼牙棒,西北里万道道银锤画戟虎头牌。来一阵蓝青脸,朱红发,窍唇露齿,真个奇形怪抖;过两队锤擂头,板刷眉,环睛暴眼,果然恶貌狰狞。波斯帽,牛皮甲,脑后插双双雉尾;乌号弓,雁翎箭,马项挂累累缨毛。旗旙错杂,难分赤白青黄;兵器纵横,那辨刀枪剑戟。真个滚滚征尘随地起,腾腾杀气盖天来。有诗曰:一旦金人战衅开,纵横戈戟起尘埃。胡笳吹彻军心震,刁斗声惊客梦国。鬼泣神号悲切切,妻离子散哭哀哀。人心不肯存公道,天降刀兵劫运来。城上那些兵将见了,好不害怕,有的要乘金人初到,出去杀他一阵。陆老爷道:此时彼兵锐气正盛,只宜坚守,等候救兵来到再处。那时众将士俱各遵令防守,专等救兵,不提。且说兀朮在牛皮帐中,问军师道:这潞安州是何人把守?哈迷蚩道:这里节度使是陆登,绰号小诸葛,极善用兵的。兀朮道:他是个忠臣,还是奸臣?军师道:是宋朝第一个忠臣。兀朮道:既如此,待某家去会会他。当时随即传下号令,点起五千人马,同着军师,出了营来。众番兵吹着刺叭,打着皮鼓,杀到城下。
陆登吩咐军士:好生看守城池,待我出去会他一会。当时下城来,提着枪,翻身上马,开了城门,放下吊桥,一声炮响,匹马单枪,出到阵前,抬头一看,见那兀朮。头戴一顶金镶象鼻盔,金光闪烁;旁插两根雉鸡尾,左右飘分。身穿大红织锦绣花袍,外罩黄金嵌就龙鳞甲;坐一匹四蹄点雪火龙驹,手拿着螨尾凤头金雀斧。好像开山力士,浑如混世魔王。大叫一声:来者莫非就是陆登否?陆登道:然也。那兀朮也把陆登一看,但见他:头戴大红结顶赤铜盔,身穿连环锁子黄金甲。走兽壶中箭比星,飞鱼袋内弓如月。真个英雄气象,盖世无双;人才出众,豪杰第一!兀朮暗想:果然中原人物,比众不同。便开言叫声:陆将军!某家领兵五十万,要进中原去取宋朝天下,这潞安州乃第一个所在。某家久间将军是一条好汉,特来相劝,若肯归降了某家,就官封王位,不知将军意下如何?陆登道:你是何人?快通名来。兀朮道:某家非别,乃是大金国总领狼主殿前四太子,官拜昌平王、扫南大元帅完颜兀朮的便是。陆登大喝一声:休得胡说!天下有南北之分,各守疆界。我主仁德远布,存尔丑类,不加兵刃。尔等不思谨守臣节,反提无名之师,犯我边疆,劳我师旅,是何道理?兀朮道:将军说话差矣!自古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惟有德者居之。尔宋朝皇帝肆行无道,去贤用奸,大兴土木,民怨天怒,因此我主兴仁义之师,救百姓于倒悬。将军及早应天顺人,不失封侯之位;倘若执迷,只恐你这小小城池经不起。那时踏为平地,玉石俱焚,岂不悔之晚耶?陆登大怒,喝道:好奴才,休得胡言!照老爷的枪罢!当的一枪,望兀朮刺来。兀朮举起金雀斧革当一响,掀开枪,回斧就砍。陆登抡枪接战,战有五六个回合,哪里是兀朮对手,招架不住,只得带转马头便走。兀朮从后赶来。陆登大叫:城上放炮!这一声叫,兀朮回马便走,城向放下吊桥,接应陆登进城。陆登对着众将道:这兀朮果然厉害,尔等可小心坚守,不可轻觑了他。
且说兀朮收兵进营,军师问道:适才陆登单骑败走,太子何不追上前去拿住他?兀朮道:陆登一人出马,必有埋伏。况他大炮打来,还赶他做甚?军师道:太子言之有理。
当过了一夜。次日,兀朮又到城下讨战。城上即将免战牌挂起,随你叫骂,总不出战。守了半个多月,兀朮心焦起来,遂命乌国龙、乌国虎去造云梯,令三元帅奇渥温铁木真领兵五千个打头阵,兀朮自领大兵为后队。来到城河,叫小番将云梯放下水中,当了吊桥,以渡大兵过河。将云梯向城墙扯起,一字摆开,令小番一齐爬城。将已上城,那城上也没有什么动静,兀朮想道:必然那陆登逃走了。不然,怎的城上没个守卒?正揣想间,忽听得城上声炮响,滚粪打出,那些小番一个个翻下云梯,尽皆跌死。城上军士把云梯尽皆扯上城去了。兀朮便问军师:怎么这些爬城军士跌下来尽皆死了?却是为何?哈迷蚩道:此乃陆登滚粪打入,名为腊汁,沾着一点即死的。兀朮大惊,忙令收兵回营。这里陆登叫军士将跌死小番取了首级,号令城上,把那些云梯打开劈碎,又好煎熬滚粪,不表。
且说兀朮在营中与军师商议道:白日爬城,他城上打出粪来,难以躲避;等待黑夜里去,看他怎样?算计已定。到了黄昏时候,仍旧领兵五千,带了云梯,来到城河边,照前渡过了河,将云梯靠着城墙,令番兵一齐爬将上去。兀朮在那黑暗中,看那城上并无灯火,那小番一齐俱已爬进城垛,心中大喜,向军师道:这遭必得潞安州了!说还未了,只听得城上一声炮响,一霎时,灯笼火把,照得如同白日,把那小番的头尽皆抛下城来。兀朮看见,眼中流泪,问军师道:这些小番,怎么被他那杀了?却是为何?哈迷蚩道:臣也不解其意。原来那城上是将竹子撑着丝网,网上尽挂着倒须钩,平平撑在城上,悬空张着。那些爬城番兵,黑暗里看不明白,那踹在网中,所以尽被杀了。兀朮见此光景,不觉大哭起来,众平章相劝回营。兀朮思想此城攻打四十余日,不得成功,反伤了许多军士,好不烦恼。
军师看见兀朮如此,劝他出营打围散闷。兀朮依允,点起军士,带了猎犬鹞鹰,望乱山茂林深处打围。远远望见一个汉子向林中躲去,军师便向兀朮道:这林子中有奸细。兀朮就命小番进去搜获。不一时,小番捉得一人,送到兀朮面前跪着。兀朮道:你是哪里来的奸细?快快说来!若支吾半句,看刀伺候。
不因这个人说出几句话来,有分教:大胆军师,割去鼻子真好笑;忠良守将,刎下头颅实可钦。
不知那人说出什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下假书哈迷蚩割鼻破潞安陆节度尽忠
诗曰:
殉难忠臣有几人?陆登慷慨独捐身。丹心一点朝天阙,留得声名万古新!
却说当时小番捉住那人,兀朮便问:你好大胆!孤家在此,敢来捋虎须。实在是哪里来的奸细?快快说来!若有半句支吾,看刀伺候。那人连忙叩头说道:小人实是良民,井非奸细,因在关外买些货物,回家去卖。因王爷大兵在此,将货物寄在行家,小人躲避在外。今闻得大王军法森严,不许取民间一草一木,小人得此消息,要到行家取货物去。不知王爷驾来,回避不及,求王爷饶命!兀朮道:既是百姓,饶你去罢。军师忙叫:主公,他必是个奸细;若是百姓,见了狼主,必然惊慌,哪里还说得出话来。今他对答如流,并无惧色,百姓那有如此大胆?如今且带他回大营,细问情由,再行定夺。兀朮吩咐小番:先带了那人回营。兀朮打了一会围,回到大营坐下,取出那人细细盘问,那人照前说了一遍,一句不改。兀朮向军师道:他真是百姓,放了他去罢。军师道:既要放他,也要将他身上搜一搜。遂自己走下来,叫小番将他身上细细搜检,并无一物。军师将那人兜屁股一脚,喝声:去罢!不期后边滚出一件东西。军师道:这就是奸细带的书。兀朮道:这是什么书?如何这般的?军师道:这叫做‘蜡丸书’。遂拔出小刀将蜡丸破开,内果有一团绉纸;摸直了一看,却是两狼关总兵韩世忠,送与小诸葛陆登的。书上说:有汴梁节度孙浩,奉旨领兵前来助守关隘。如若孙浩出战,不可助阵,他乃张邦昌心腹,须要防他反复。即死于番阵,亦不足惜。今特差赵得胜达知,伏乞鉴照,不宣。兀朮看了,对军师道:这封书没甚要紧。军师道:狼主不知,这封书虽然平淡,内中却有机密。譬如孙浩提兵前来与狼主交战,若是陆登领兵来助阵,只消暗暗发兵,一面就去抢城。倘陆登得了此书,不出来助阵,坚守城池,何日得进此城?兀朮道:既如此,计将发出?军师道:待臣照样刻起他紫绶印来,套他笔迹,写一封书教他助阵,引得他出来,我这里领大兵将他重重围住。一面差人领兵抢城,事必谐矣。兀朮大喜,便叫军师快快打点,命把奸细砍了。军师道:这个奸细,不可杀他,臣自有用处,赏了臣罢。兀朮道:军师要他,领去便了。
到了次日,军师将蜡丸书做好了,来见兀朮。兀朮便问:谁人敢去下书?问了数声,并没个人答应。军师道:做奸细,须要随机应变。既无人会,待臣亲自去走一遭罢。臣去时,倘然有甚差失,只要狼主照顾臣的后代罢了。兀朮道:军师放心前去,但愿事成,功劳不小。
却说哈迷蚩扮做赵得胜一般装束,藏了蜡丸,辞了兀朮出营。来到吊桥边,轻轻叫:城上放下吊桥,有机密事进城。陆登在城上见是一人,便叫放下吊桥。哈迷蚩过了吊桥,来到城下,便道:开了城门,放我进来,好说话。城上军士道:自然放你进来。一面说,只见城上坠下一个大筐篮来,叫道:你可坐在篮内,好扯你上城。哈迷蚩无奈,只得坐在篮内。那城上小军就扯起来,将近城垛,就悬空挂着。陆登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奉何人使令差来,可有文书?那哈迷蚩虽然学得一口中国话,也曾到中原做过几次奸细,却不曾见过今日这般光景,只得说道:小人叫做赵得胜,奉两狼关总兵韩大老爷之命,有书在此。陆登暗想韩元帅那边,原有一个赵得胜,但不曾见过,便道:你既在韩元帅麾下,可晓得元帅在何处得功,做到元帅之职?哈迷蚩道:我家老爷同张叔夜招安了水浒寨中好汉得功,钦命镇守两狼关。陆登又问:夫人何氏?哈迷蚩道:我家夫人非别人可比,现掌五军都督印,哪一个不晓得梁氏夫人。陆登道:什么出身?哈迷蚩道:小的不敢说。又问:可有公子?哈迷蚩道:有两位。陆登道:叫甚名字?多大年纪了?哈迷蚩回道:大公子韩尚德,十五岁了;二公子韩彦直,只得三四岁。陆登道:果然不差。将书取来我看。哈迷蚩道:放小的上城,方好送书。陆登道:且等我看过了书,再放你上来不迟。哈迷蚩到此地步,无可奈何,只得将蜡丸呈上,你道哈迷蚩怎么晓得韩元帅家中之事,陆登盘他不倒?因他拿住了赵得胜,一夜问得明明白白,方好来做奸细陆老爷把蜡丸剖开,取出书来细细观看,心内暗想道:孙浩是奸臣门下,怎么反叫我去助他?况且我去助阵,倘兀朮分兵前来抢城,怎生抵挡?正在疑惑,忽然一阵羊骚气,便问家将道:今日你们吃羊肉么?家将禀道:小人们并不曾吃羊肉。陆登再把此书细细一看,把书在鼻边闻了一闻,哈哈大笑道:若不是这阵羊骚气,几乎被他瞒过了!你这骚奴,把这样机关来哄我,却怎出得我的手?快快从实讲来!若在番邦有些名目的,本都院放你去;若是无名小卒,留你也无用,不如杀了。哈迷蚩想这个人果然名不虚传,便笑道:‘明知山有虎,故作采樵人。’因你城中固守难攻,故用此讨。我乃大金国军师哈迷蚩是也。陆登道:我也闻得番邦有个哈迷蚩,就是你么?我闻你每每私进中原,探听消息,以致犯我边疆。我今若杀了你,恐天下人笑我怕你计策来取中原;若就是这样放你回去,你下次再来做奸细,如何识认?吩咐家将:把他鼻子割下,放他去罢。家将答应一声,便把他鼻子割了,将筐篮放下城去。
哈迷蚩得了性命,奔过吊桥,俺面回营,来见兀朮。兀朮见他浑身血迹,问道:军师为何如此?哈迷蚩将陆登识破之事,说了一遍。兀朮大怒道:军师且回后营将息,待等好了,某家与你拿那陆登报仇便了。哈迷蚩谢了兀朮,回后营将养。半月有余,伤痕已愈,做了一个瘢鼻子,来见兀朮。商议要抢潞安州水关,点起一千余人,捱至黄昏,悄悄来到水关一齐下水,思想偷进水关。谁知水关上将网拦住,网上尽是铜铃,如人在水中碰着网,铜铃响处,挠钩齐下。番人不知,俱被拿住,尽皆斩首,号令城上。那岸上番兵看见,报与兀朮。兀朮无奈,只得收兵回营,与军师议道:此人机谋,果然厉害!某家今番索性自去抢那水关,若然失手死于水内,尔等便收兵回去罢了。
到晚间,兀朮自领一千兵马,等到三更时分,兀朮先下水去探看,来到水关底下,将头钻进水关来,果然一头撞在网里,上面铜铃一响。城上听见,忙要收网,却被四太子将刀割断,跳上岸来,把斧头砍死宋军。奔到城门边来,砍断门栓,打去了锁,开了城门,放下吊桥,吹动胡笳,外边小番接应。恰好这一日陆登回衙去了,无人阻挡。番兵一拥进城。诗曰:两国交争各用兵,陆登妙计胜陈平。独怜天佑金邦主,不助荒淫宋道君。却说陆登正在衙中料理,忽听军士报道:番兵已进城!陆登忙对夫人道:此城已失,我焉能得生?自然为国尽忠了!夫人道:相公尽忠,妾当尽节。乃向乳母道:我与老爷死后,只有这点骨血。须要与我抚养成人,接续陆氏香火,就是我陆氏门中的大恩人了!吩咐已毕,走进后堂,自刎而亡。陆登在堂,闻报夫人已自刎,连叫数声:罢了!亦拔剑自刎。那尸首却峥然立着,并不跌倒。一众家丁见老爷、夫人已死,各自逃生。
那乳母收拾东西正要逃走,却见兀朮早已骑马进门来,乳母慌忙躲在大门背后。兀朮下马,走上堂来,见一人手执利剑,昂然而立。兀朮大喝一声:你是何人?照枪罢!见不则声,走上前仔细一看,认得是陆登,已经自刎了。兀朮倒吃了一惊,那有人死了不倒之理?遂把枪插在阶下,提剑走入后堂,并无人迹,只见一个妇人尸首,横倒在地。再往后头一直看了一回,并无一人。复走出堂上,看见陆登尸首尚还立着。兀朮道:我晓得了,敢是怕某家进来,伤害你的尸首,杀戮你的百姓,故此立着么?正想间,只见哈迷蚩进来道:臣闻得狼主在此,特来保驾。兀朮道:来得正好。与我传令出去,吩咐军士:‘穿城而去,寻一个大地方安营,不许动民间一草一木。违令者斩!’哈迷蚩领命,传令出去。兀朮道:陆先生,某家并不伤你一个百姓,你放心倒了罢。说毕。又不见倒。兀朮又道:是了,那后堂妇人的尸首,敢是先生的大人,为丈夫尽节而死。今某家将你夫妻合葬在大路口,等过往之人晓得是先生忠臣节妇之墓,如何?说了又不见倒。兀朮道:是了,某家闻得当年楚霸王自刎,直到汉王下拜,方才跌倒。如今陆先生是个忠臣,某家就拜你几拜何妨?兀朮便拜了两拜,又不见倒。兀朮道:这也奇了!就拖过一把椅子来,坐在旁边思想。只见一个小番,拿住一个妇人,手中抱着个小孩子,来禀道:这妇人抱着这孩子,在门背后吃奶,被小的拿来,请狼主发落。兀朮问妇人:你是何人?抱的孩子是你甚人?乳母哭道:这是陆老爷的公子,小妇人便是这公子的乳母。可怜老爷、夫人为国尽忠,只存这点骨血,求大王饶命!兀朮听了,不觉眼中流下泪来道:原来如此。便向陆登道:陆先生,某家决不绝你后代。把你公子抚为己子,送往本国,就着这乳母抚养;直待成人长大,承你之姓,接你香火,如何?话才说完,只见陆登身子仆地便倒。
兀朮大喜,就将公子抱在怀中。恰值哈迷蚩进来看见,便问:这孩子哪里来的?兀朮将前事细说一遍。哈迷蚩道:这孩子既是陆登之子,乞赐予臣,去将他断送了,以报割鼻之仇。兀朮道:此乃各为其主。譬如你拿住个奸细,也不肯轻放了他。某家敬他是个忠臣,可差官带领军士五百名,护送公子并乳母回转本邦。一面命人收拾陆登同着夫人的尸首,合葬在城外高阜处。着番将哈利禄镇守潞安州,自家率领大兵。来抢两狼关。
却说总兵韩世忠正在中军,忽有探子来报:启上元帅,今有金兀朮打破潞安州,陆老爷夫妇尽节。今兀朮领兵来犯本关,离此只有百里了,请元帅定夺。元帅闻报,赏了探子银牌一面,叫他再去打听。当下元帅遂传令各营将士,在三山口各处紧要关隘,遍设伏兵火炮,添兵把守,一面修表入朝告急。正在料理,又有探子来报:启上大老爷,今有沛梁节度孙老爷领兵五万,绕城而过,杀进番营去了。元帅道:吓!这奸贼怎么直到此时才到?也不前来知会本帅一声。那兀朮有五十余万人马,你有何本领擅敢以少敌众,自取灭亡么?叫左右赏了探子羊酒银牌,再会打听。探子答应一声,如飞去了。
元帅心下思想:若不发兵救应,必至全军覆没;若去救应,又恐本关有失。正在踌躇,左右报说:梁夫人出堂。韩元帅相见坐定,便问道:夫人出来,有何高见?大人道:妾闻孙浩提兵杀入番营,以他这样才能武艺,领五万人马,挡兀朮五十余万之番兵,犹如驱羊入虎口耳。倘或有失,那奸臣必然上本,反说相公坐视不救。依妾愚见,相公还该发兵接应才是。韩元帅道:夫人虽说得是,只是便宜了这奸贼。遂传下令来,问:谁人敢领兵前去救应孙浩?早有一员小将上前应道:孩儿敢去。元帅一看,原来是大公子韩尚德。元帅就道:我儿,你可领兵一千,前去教应孙浩回来。公子答应一声,正欲下去了,夫人又叫转来吩咐道:我儿,为将之道须要眼观四处,耳听八方,可战则战,可守则守。若不见孙浩,可速回兵,切勿冒险与战!
公子应声晓得,随即领兵出关。将近番营,抬头一看,五六十里地面尽是营盘。公子思想:这许多番兵,若杀进去,这一千人马岂不多白送了性命?若不杀进去,又不知孙浩下落,这便如何是好?也罢!吩咐众军士:你们且扎住营盘在此等我,我独自一人踹进营中,寻见了孙浩,或者一同杀出来;倘寻不见孙浩,我战死番营,你们可回报大老爷便了。军士领命,就扎住营盘。公子拍马舞刀,大喝一声:两狼关韩尚德来踹营了!一声喊,望番营冲去。举起刀来,杀得人头滚滚,犹如砍瓜切菜一般,来寻孙浩。哪知道这时候,孙浩的人马已全军覆没了。
小番报进牛皮帐中:启上狼主,又有一个小南蛮杀进营来,十分厉害,说叫做什么韩尚德,候狼主发令擒拿。兀朮便问军师:可晓得那一个韩尚德是什么人,这等厉害?哈迷蚩道:就是前日臣对狼主讲的韩世忠的大儿子。他的父母本事高强,就生出这个儿子来,也是狠的。兀朮笑道:他一个人本事虽强,怎敌得我五十万人马?看孤家生擒他来,叫他降顺。即命众平章传令下来:务要生擒,不许伤他性命。这些番兵闻令,一齐拥将上来,把韩公子团团围住。公子并无惧怯,将手中这杆刀左拦右架,东格西搪,在番营内大战。只是人马众多,不能杀出。
那领来这一千人马,在外边远远的望了半日,并不见公子的消息,疑心大约已丧在番营,就回进关中,报上元帅:公子着令我们屯兵在外,单人独骑,踹进番营中去了。半日不见动静,谅已不保了。韩元帅闻报,就走进后堂与夫人说知;夫人大哭起来道:我想做了武将固当捐躯报国,但是我儿年幼,不曾受得朝廷半点爵禄,岂不可伤?元帅道:夫人不必悲伤,待吾领兵前去,一则探听番兵消息,二来与孩儿报仇。
元帅说罢,随即出堂,仍带这一千人马,上马出关,望金营来,行至中途,军士皆停马不走,元帅就问军士:为何不行?军士道:前番公子有令,说:‘番营人马众多,我们这一千人马去在送性命。’着在这里等的。元帅听了流下泪来:我儿既有此令,你们原在此等罢。元帅一马直入番营,大叫一声:大宋韩元帅来了!摇动手中刀,杀入重围,逢着就死.挡着就亡,好不厉害,杀进了几个营盘,无人抵挡,小番慌忙报进帐中,兀朮连连称赞:好个韩世忠吓!就与军师计议,下令叫众平章等将韩元帅围住:一面调兵去抢两狼关,叫他首尾不能照应。那韩元帅虽是英雄,怎挡得番兵众多,一层一层围裹拢来,一时哪里杀得出来。这里兀朮带领大兵,浩浩荡荡,杀奔两狼关来。
那元帅带来的一千兵,等候元帅不见出来,反见番兵望关上杀来,齐惊道:不好了!元帅决无性命了!一齐进关报知夫人。夫人恐乱了军心,不敢高声痛哭,只得暗暗流泪,叫过奶公奶母,抱公子上堂,悄悄吩咐道:你二人可收拾金银珠宝,带了两个印信,骑马先出关去,在左近探听消息,我若得胜,你们可原进关来,再作商量,我若死了,你可将公子抚养成人,只算是你的儿子一般。待他成人送入朝中,令他袭父之职。千万不可有误!二人领命,忙收拾先出关去。不一会,探子来报:金兵已到关下。说犹未了,又有探子来报:有番将讨战。接连几报,好似:长江后浪催前浪,月赶流星风送云。未知梁夫人如何抵敌,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梁夫人炮炸失两狼张叔夜假降保河间
诗曰:大炮轰雷失两狼,那堪天意佑金邦。丈夫纵有乾坤手,枉送身躯死战场!
又诗曰:金将南侵急困域,张君矢日效忠诚。非关屈膝甘降服,为保河间一郡民。
话说梁夫人闻丈夫、儿子俱已遭伤,将幼子托付奶娘夫妇先出城去,自己带领家将人马,来到关前。守关众将上前迎接道:番兵势大,夫人只宜坚守关隘,不可出兵。夫人道:列位将军有所不知,我夫、子二人俱死于贼手,此仇不共戴天,如何不报?尔诸将们可将‘铁华车’摆列端正,把大炮设放三山口上,等那番兵近关,一齐推出‘铁华车’挡住,那时点放大炮,不得有误!众将领令安排。
夫人带了人马,放炮出关,对着番兵,排下队伍。旗门开处,夫人出马,那边兀朮四太子看见这边调遣,暗暗的喝彩:果然是女中豪杰,真个名不虚传!梁夫人喝道:番奴!你是何等样人!快通名来!兀朮道:某乃大金国黄龙府四太子,官拜昌平王、扫南大元帅完颜兀朮是也。南蛮婆!可通名来!梁夫人道:番奴听着,我乃大宋天子驾前御笔亲点两狼关大元帅韩夫人,官拜五军都督府梁红玉是也。兀朮道:原来就是你。某家久闻你熟悉兵机,深通战法,岂不识天时人事?某家统领大兵来取你南朝天下,如泰山压卵。你若识时务,早早降顺,不独保全性命,且不失你之官爵,可细细想来。梁夫人骂一声:番奴!我丈夫、孩儿的性命俱害在你手内,恨不得拿你来碎尸万段,方泄此恨,尚敢摇唇鼓舌!兀朮道:你丈夫、儿子何曾死?俱被某家困在营中,你若降顺了,我还你丈夫、儿子便了。梁大人大怒道:休得胡说,放马过来!说罢,抡起手中刀,望兀朮就砍。兀朮举斧相迎。战到五六个回合,梁夫人哪里招架得住,只得回马败下。兀朮随后赶将上来。将近关前,梁夫人高叫一声:放炮!那三山口上众将正待开炮,不道霎时间满天黑雾迷漫,只听得半空中豁喇喇一声霹雳打将下来。那九牛大将军一震,不想这炮轰天价响亮,两边炸开,把两狼关打开一条大路。此一回,就叫做雷震三山口,炮炸两狼关,那兀朮趁势拥将上来,抢入关中。
梁夫人见炮炸了,也使不得铁华车,关已失了,急得如丧家之犬,漏网之鱼,只得落荒而走,前面到一茂林,正待想要进去歇息歇息,忽听得林中叫道:夫人快进来,公子在此!夫人勒马看时,却是奶公、奶母,夫人下马走入林中,抱住公子大哭一场。奶公便问:夫人出兵,胜败若何?夫人说:关已失了。老爷、公子并无下落,谅已难保。我们如今归于何处?不觉泪如雨下。
不表夫人在林中悲切,再说那韩元帅在番营大战,只见番兵前后走动。你道为何?原来那些兵知道得了两狼关,都想抢进关去,故此围兵渐渐稀了。韩元帅奋勇往外冲来,却见马上一员小将被一番将赶下来。元帅细认却是大公子,便高叫一声:我儿,为父的在此!公子叫一声:爹爹!番将厉害,杀不过他。元帅拍马上前,举刀望着那员番将劈头砍下,正中了那将的头盔。忽见那番将头上迸出一道白光,刀不能下。看官,你道那员番将是谁?却叫做奇渥温铁木真。只因他日后生下一子,名为忽必烈,却是元朝始祖,故有此异。那奇渥温铁木真被韩元帅这一刀,吃了一惊,拖枪败走。元帅暗想:这番将有此奇异,日后倒有好处。
当时韩元帅父子二人,并力杀出重围,遥望关前、关上都是金兵旗号,只得落荒而走。前到茂林之处,夫人在林内望见,大叫:相公,孩儿,妾身在此!元帅半惊半喜,就下马来。公子亦下马来见了母亲,请了安。元帅就问夫人:为何失了关隘?夫人道:只因军士报你与孩儿阵亡,故此妾身出兵,与你报仇。不意雷震三山,炮炸两狼,故此把关隘失了,逃避在此。元帅道:此乃天意,非人力所能挽回也。夫人道:如今关隘已失,我们往哪里去好?元帅道:我等同往京城候旨便了。于是韩元帅夫妻、父子,同着奶公、奶母,便一齐往汴梁一路而来,不提。
且说兀朮进了两狼关,查点了仓库钱粮,看见那铁华车,便问军师:此车何人制造?军师回说:昔日韩信造此车,困住了西楚霸王。今日狼主洪福齐天,皇天护佑,得破此关。可趁此锐气,发兵进攻河间府,渡过黄河,那汴京指日可取也。兀朮道:如此,可即整顿粮草。起兵去攻河间府。且按了不表。再说韩世忠夫妇等来到黄河地界,正遇着钦差赍旨而来。世忠夫妇一齐跪接。钦差宣读诏书,说:韩世忠失守两狼关,本应问罪,姑念有功免死,削职为民。世忠夫妇一同谢恩,交还了两颗印信。夫妻、父子一同回到陕西,不表。
却说河间府节度使张叔夜,闻报失了两狼关,兀朮率领大兵来取河间府,不觉惊慌,心中暗想:那陆登何等智谋,不能保全;韩世忠夫妇骁勇异常,况有大炮、‘铁华车’,尚且失守,何况下官?想定主意,就与众将士计议:传令城上竖起降旗,等金兵到来,权且诈降,以保一府百姓,免受杀戮之惨。等他渡过黄河,各路勤王兵来,杀败兀朮,那时候将兵截其归路,必擒兀朮也。诸将领令,端正降金。
不道那张叔夜有两位公子:大公子名唤张立,身长一丈,方面大耳;二公子名唤张用,也是身长一丈,淡黑面庞。这兄弟两个各使一根铁棍,力大无比。这一日,同在爷房中读书,直到了午后还不见送饭进来。张用对哥哥道:今日这等时候还不送饭来,敢是忘记了不成?张立道:我也在这里想,不知何故。正说之间,只见书童端进饭来。大公子道:为何这时候才送来?二公子道:敢是你这狗才往哪里去玩耍忘记了?该打这狗才!你怎么连我二人都不放在心上了!书童道:今日虽则迟了些,还有饭吃,再过两日,只怕没得吃了!张立道:这狗才,一发胡说了!为甚事情,就到得没饭吃?书童道:二位相公坐在此间,哪里知道外面金兵杀来,潞安州、两狼关俱已失了。如今将到河间府,我家老爷害怕,在堂上同众将商量料理投降之事。一府乱慌慌的,故此饭迟。倘若那金兀朮不准投降,杀进城来,岂不是没饭吃了?张用道:不信有这等事!我家老爷岂肯投降那鞑子?书童道:公子不信,外面去问,那一个不晓得么?说罢,书童自去了。
大公子道:难道我爹爹要做奸臣不成?二公子道:哥哥,我同你吃了饭去问母亲,若果有此事,就向母亲讨了二三百两银子,同你逃出城去,迎着番兵拼命杀他一阵;若杀不过他,我们带了银子逃往他方,再作道理,何如?张立道:兄弟言之有理。两个忙忙的把饭吃了,同到中堂,见了母亲说道:爹爹为何要做奸臣投降番邦?是何道理?夫人道:你二人小小年纪,晓得什么?此是国家大事,由你爹爹作主,连我也只好随着他。二人道:既然如此,我们要二三百两银子。夫人道:此时匆匆忙忙,要银子哪里去使?张立道:我们要趁早买些东西,若等金兵进城,我们就不好上街去了。夫人认以为真,随取了二百两银子,付与弟兄两个。
两个接了银子,回到书房,捆扎端正,开了后园门,一路出城来。行不到二三十里,正迎着番兵。弟兄二人见旁边有一座山冈,就走上冈来。看那金兵如潮似浪,滔滔不绝。看了多时,越看越多,张用道:哥哥,等不完了,下去与他打罢。二人跳下冈子来,摆开两条铁棍,乒乒乓乓,将番兵打得落花流水,头撞头碎,额碰额伤,打死无数。那小番忙忙报与兀朮。兀朮传令众平章:不要伤他,与我活活的擒将来。众平章传令,将二人围住。直杀到黄昏时分,张立不见了兄弟,心内自想:此时不走,等待何时?举棍一个盘头,使得势大,打开一条血路而去。只因天色昏暗,又走得快,因此金兵拿他不住。这里张用也寻不见哥哥,冲出围来,落荒而走。那弟兄两个今日失散了,直到了岳元帅三服何元庆,才得会合。这是后话,不表。
且说兀朮拿不住他弟兄,当夜安营扎住,到明日发兵前往。将近城池,只见一将远远带人跪接,打着降旗,口称:河间府节度使张叔夜归降,特来迎请狼主进城。小番报与兀朮,兀朮上前看时,果然是张叔夜俯伏在地。兀朮在马上问军师道:这个人是忠臣,还是奸臣?哈迷蚩道:久闻他是第一个忠臣,叫做张叔夜。兀朮道:待某家问他。便道:你就是张叔夜么?叔夜道:小臣正是。兀朮道:我久闻你是个忠臣,为甚归降起某家来?莫非是诈么?叔夜道:小臣岂敢有诈?只因目下朝内奸臣用事,贬黜忠良。今潞安州、两狼关俱已失去,狼主大兵到此,谅小臣兵微将寡,怎能迎敌?城中百姓,必遭荼毒。故此情愿归顺,以救合郡生灵,并不敢希图爵禄,望狼主鉴察!兀朮听了道:如此说来,果然是个忠臣!老先生既识天时,仁心救民,是个好人。某家就封你为鲁王,仍守此城。我的大军,只收你的犒赏,绕城而去,不许进城。如有一人不遵,擅自进你诚者,斩首号令!
叔夜谢恩而退,叫众军搬出猪羊酒,犒众番兵吃了,俱各绕城而过。来到黄河口,拣一空地,安下营盘,打造船只,等待渡河,不提。
且说地方官飞报入朝,这日正值钦宗设朝坐殿,进本官俯伏启奏:兀朮大兵五十余万已近黄河,望陛下即速发兵退敌。钦宗大惊,便问众卿:金兀朮兵势猖獗,将何策退之?当下张邦昌奏道:潞安州陆登尽节,韩世忠夫妇弃关而逃,今河间张叔夜又投降,只剩得黄河阻住。若过了黄河,汴京甚危。臣观满朝文武全才,无如李纲、宗泽,圣上若命李纲为元帅,宗泽为先锋,决能退得金兵。钦宗准奏,降旨拜李纲为平北大元帅,宗泽为先锋,领兵五万前往黄河退敌。二人领旨出朝。李纲虽是个有谋有智的忠臣,但是个文官,不会上阵厮杀。今金兵势大,张邦昌明明要害他的性命,故此保奏。
那李纲回府,与夫人辞别,忽见阶檐下站着一个长大汉子。李纲便问:你是何人?那人跪下道:小人就是张保。李纲道:你一向在哪里?张保道:小人在外边做些生意。李纲道:你可有些力气么?张保道:小人走长路,挑得五六百斤东西。夫人道:老爷可带他前去,早晚服侍服侍。李纲就命张保收拾随行。
到了次日淙泽来请元帅起兵,李纲接进。相见已毕,李纲便道:老元戎,你看那些奸臣如此厉害,明明欲害下官,保奏领兵。老夫性命,全仗周庇。宗泽道:元帅放心,吉人自有天相。二人一同出府上马,来到校场点齐五万人马,发炮起行。一路来到黄河口,安下营寨。沿河一带拨兵把守,将四面船只收拾上岸。宗泽写下一封书札,差人星夜往汤阴县,去请岳飞同众弟兄前来助战。正是:要图定国安邦计,预备擒龙捉虎人。毕竟李纲和宗泽两个,怎生退得金兵,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金兀朮冰冻渡黄河张邦昌奸谋倾社稷
诗曰:
塞北胡风刁斗惊,宫墙狐兔任纵横。惭愧上方无请处,脔好磔佞恨方伸。
且说那宗泽差人往汤阴县去,不多日,回来禀说:岳相公病重不能前来。那些相公们不肯离了岳相公,俱各推故不来。小人无奈,只得回来禀复。宗泽长叹一声:岳飞有病,此乃无意欲丧宋室也!
且说兀朮差燕子国元帅乌国龙、乌国虎往河间府取齐船匠,备办木料,在黄河口搭起厂蓬,打造船只,整备渡河。李纲探听的实,即着张保领数十只小船,保守黄河口上,以防金人奸细过河窥探。那日张保暗想:听得人说番兵有五六十万,不知是真足假,我不免过河去探听个信息。算计定了,到黄昏后带领十几个水手,放一只小般,趁着星光,摇到对岸,把船藏在芦苇中间。捱到五更,张保腰间挂着一把短刀,手提铁棍,跳得上岸,轻轻走到营前,有许多小番俱在哪里打盹。张保一手捞翻一个,夹在腰里,飞跑就走。来到一个林中放下来,要问他消息,那晓得夹得重了些,只见这人口中流血,已是死了。张保道:晦气!拿着个不济事的。一面说,又跳转来,又捞了一个。那小番正要叫喊,张保拔出短刀轻轻喝道:高做声,便杀了你!又飞跑来至林中,放下问道:你实说来,你们有多少人马?番兵道:实有五六十万。张保道:那座营盘是兀朮的?番兵道:狼主的营盘,离此尚有三十里。爷爷拿我的所在,是先行官黑风高的。张保又问:那边的呢?番兵道:这是元帅乌国龙、乌国虎在此监造船只的。张保问得明白了,说声多谢你,就一棍把小番打死。
转身奔走到黑风高的营前,大吼一声,举棍抢入营中,逢人便打。小番拦阻不住,被他打死无数。拔出短刀,割了许多人头,挂在腰间。回身又到船厂中,正值众船匠五更起来,煮饭吃了,等天明赶工,被张保排头打去。有命的逃得快,走了几个;无命的,呆着看,做了肉泥。张保顺便取些木柴引火之物,四面点着,把做船厂烧着了,然后来到河口下船,摇回去了。
这里小番报入牛皮帐中。黑风高吃了一惊,连忙起来,已不见了,只得收拾尸首,安置受伤小卒。又有那小番飞报元帅道:有一蛮子把船匠尽皆打死,木料船只俱被南蛮放火烧着干干净净了。又打到先锋营内,割了许多首级,过河去了。乌国龙道:他带多少人马来?去了几时了?小番道:只得一人,去不多时候。乌国龙、乌国虎带了兵将,追到黄河口。但见黑雾漫漫,白浪滔天,又无船可渡。他两个是个性急的人,不觉怒气填胸,人叫一声:气死我也!无可奈何,等待天明,报与兀朮。再令人去置办木料,招集船匠,重搭厂篷赶造。
张保却来见家主报功。李纲大喝道:什么功!你不奉军令,擅自冒险过河,倘被番兵杀了,岂不白送性命,损我军威?以后再如此,必然定罪!吩咐把人头号令。张保叩头出营,笑道:虽没有功劳,却是被我杀得快活!仍旧自到黄河口边去把守,不提。
却说天时不正,应该百姓遭殃。不然,李纲、宗泽守了南岸,兀朮一时怎能渡得黄河之险?不道那年八月初三,猛然刮起大风,连日不止,甚是寒冷。番营中俱穿皮袄尚挡不住,那宋兵越发冻得个个发抖。再加上连日阴云密布,纲雨纷纷,把个黄河连底都冰冻了。兀朮在营中向军师道:南朝天气,难道八月间就这样寒冷了么?哈迷蚩道:臣也在此想,南暖北寒,天道之正。那有桂秋时候,就如此寒冷?或者是主公之福,也未可知。兀朮问道:天寒有甚相处?哈迷蚩道:臣闻得昔日郭彦威取刘智远天下,那时也是八月,天气寒冷,冰冻了黄河,大军方能渡过。今狼主可差人到黄河口去打探,倘若黄河冻了,汴京在我手掌之中也。兀朮听了,就令番军去打听。
不一时,番军来回报,果然黄河连底都冻了。兀朮大喜,就下令发兵,竟踏着冰过河而来。那宋营中兵将俱是单衣铁甲,挡不住寒冷,闻得金兵过河,俱熬着冷出营观看,果然见番兵势如潮涌而来。宋军见了,尽皆拼命逃走已来不及,哪里还敢来对敌。张保见不是头路,忙进营中,背了李纲就走。宗泽见军士已溃,亦只得弃营而逃,赶上李纲,一同来京候旨。先有飞骑报入朝中。二人未及进城,早有钦差赍旨前来,谓:李纲、宗泽失守黄河,本应问罪,姑忿保驾有功,削职为民,追印缴旨。二人谢恩,交了印信。钦差自去复命。宗泽便对李纲道:此还是天子洪恩。李纲道:什么天子洪恩,都是奸臣诡计!我等何忍在此眼睁睁的看那宋室江山送与金人?不若转回家乡,再图后举罢。宗泽道:所见极是。就命公子宗方进城搬取家小。李纲亦命张保迎取家眷。各望家乡而去。朝里钦差降旨,差各将士紧守都城,专等四方勤王兵到。按下不表。回言再说那兀朮得了黄河,逢人便杀,占了宋营。不多时候,忽然雨散云收,推出一轮红日,顷刻黄河解冻。兀朮差人收拾南岸船只,渡那后兵过河,就点马蹄国元帅黑风高领兵五千,为头队先行;燕子国元帅乌国龙、乌国虎领兵五千,为第二队,自领大兵,一路来至汴京。离城二十里,安下营寨。
探军飞报入朝,天子忙集文武计议道:今兀朮之兵,杀过黄河,已至京城,如何退得他去?张邦昌道:臣已差兵发火牌兵符,各路调齐勤王兵马,以抵兀朮。不想他先过黄河,已至京城。臣想古人说的好:‘穷鞑子,富倭子。’求主公赏他一赏,备一副厚礼,与彼求和,叫他将兵退过黄河。主公这里暗暗等那各路兵马到来,那时恢复中原,未为晚也。钦宗道:从古可有求和之事么?张邦昌道:汉嫁昭君,唐亦尚公主,目下不过救急。依臣之见,可送黄金一车,白银一辆,锦缎千匹,美女五十名,歌童五十名,猪羊牛酒之类。只是没有这样忠臣,肯去为天子出力。钦宗便问两班文武:谁人肯去?连问数声,并无人答应。张邦昌上前道:臣虽不才,愿走一遭。钦宗便道:还是先生肯为国家出力,真是忠臣!遂传旨备齐礼物,交与张邦昌。张邦昌来至金营,小番报与元帅。元帅道:令他进来。张邦昌来至里边,拜见黑元帅。黑元帅道:你这南蛮,可是你家皇帝差你送礼来的么?张邦昌道:礼物是有一副,要见狼主亲自送的。黑元帅听说,大喝一声:拿去砍了!左右小番一声答应,一齐上前。张邦昌道:元帅不需发怒。双手把礼单奉上。黑元帅看了礼单,便说道:张邦昌,你且起来,将礼物留在这里;你且回去,待本帅与你见狼主便了。张邦昌道:还有要紧话禀。元帅道:也罢,既有要紧话,可对我说知,与你传奏便了。张邦昌道:烦元帅奏上狼主,说张邦昌特来献上江山,今先耗散宋国财帛。黑风高道:知道了,待本帅与你传奏狼主便了,你去罢。邦昌拜辞出了金营,回来交旨,不表。且说那黑风高看见这许多礼物,又有美女歌童、金银缎匹,心中暗想道:我帮他们夺了宋室江山,就得了这些礼物也不为过。遂吩咐小番将礼物收下,唿哨一声,竟拔寨起身,往山西抄路回转本国去了。当有军士报知兀朮。兀朮想道:黑风高跟随某家,抢夺中原,早晚得了宋朝天下,正要重重犒赏他们,不知何故竟自去了?吩咐小番传令调燕子国人马,上前五里下寨。
且说都城中有探军报上殿来:外面番兵,又上来五里安营,请旨定夺。钦宗问张邦昌道:昨日送礼求和,今日反推兵上前扎营,是何道理?邦昌道:主公,臣想他们非为别事,必定见礼少人多,分不到,故此上前。主公如今再送一副礼与他,自然退兵黄河去了。钦宗无奈,只得又照前备下一副礼物。到了次日,命张邦昌再送礼讲和。
这奸臣领旨出了午门,来到番营。小番禀过元帅,元帅道:叫他进来。小番出来,叫张邦昌一同进内,俯伏在地,口称:臣叩见狼主。臣为狼主亲送礼物到米,还有机密事奏上。乌国龙、乌国虎看了礼单,方才说道:吾非狼主。前日你送来的礼,是黑元帅自己收了,不曾送与狼主。如今这副礼,我与你送去便了。你可先入城去,听候好音。邦昌只得出营,进城复旨,不表。
且说乌国龙对乌国虎道:怪不得黑元帅去了。我们自从起兵以来,立下多少功劳,论起来这副礼也该收得。不若收了他的,拔营也回本国何如?乌国虎道:正该如此。遂吩咐三军,连夜夜营起马,从山东取路回本国去了。
小番又来报与兀朮道:乌家兄弟,不知何故拔寨而去。兀朮道:这也奇了!待某家亲自起兵上前,看是何如?那宋朝探军,又慌忙报入朝内说:兀朮之兵,又上前五里安营。钦宗大惊,即忙问张邦昌:何故?张邦昌道:两次送礼,不曾面见兀朮。如今主公再送一副礼去,待臣亲见兀朮求和便了。钦宗哭道:先生!已经送了两副礼去,此时再要,叫朕何处措办?邦昌道:主公此副礼不依臣时,日后切莫怪臣。钦宗道:既如此,可差官往民间去买歌童美女,再备礼物。邦昌道:若往民间去买,恐兀朮不中意。不如还在宫中搜括,购办礼物送去为妙。钦宗无奈,只得在后宫尽行搜检宫女凑足,罄括金珠首饰,购齐礼物,仍着张邦昌送去。
邦昌此回来至番营,抬头观看,比前大不相同,十分厉害。邦昌下马见过平章等,禀明送礼之事。平章道:站着。转身进入营中奏道:启上狼主,外边有一个南蛮,口称是宋朝丞相,叫做什么张邦昌,送礼前来。候旨。兀朮问军师道:这张邦昌是个忠臣,还是奸臣?哈迷蚩道:是宋朝第一个奸臣。兀朮道:既是奸臣,吩咐‘哈喇’了罢。哈迷蚩道:这个使不得。目今正要用着奸臣的时候,须要将养他。且待得了天下,再杀他也不迟。
兀朮闻言大喜,叫声:宣他进来。平章领旨出来,将张邦昌召入金顶牛皮帐中,俯伏在地,口称:臣张邦昌,朝见狼主,愿狼主千岁千岁千千岁!兀朮道:张老先儿,到此何干?张邦昌道:臣未见主公之时,先定下耗财之计。前曾到来送礼二次,俱被元帅们收去了。如今这副厚礼,是第三次了。兀朮把礼单拿过来看了,说道:怪不得两处兵马都回本国去了,原来为此。哈迷蚩道:主公可封他一个王位,服了他的心,不怕江山不得。兀朮道:张邦昌,孤家封你楚王之职,你可阳顺某家罢。邦昌叩头谢恩。兀朮道:贤卿,你如今是孤家的臣子了,怎么设个计策,使某家夺得宋朝天下?张邦昌道:狼主要他的天下,必须先绝了他的后代,方能到手。兀朮道:计将安出?张邦昌道:如今可差一个官员,与臣饲去见宋主,只说要一亲王为质,狼主方肯退兵。待臣再添些利害之言哄吓他一番,不怕他不献太子出来与狼主。兀朮闻言,心中暗怒,咬牙道:这个奸臣,果然厉害,真个狠计!假意说道:此计甚妙。孤家就差左丞相哈迷刚、右丞相哈迷强同你前去。但这歌童美女,我这里用不着,你可带了回去罢。
张邦昌同了二人出营,带了歌童美女,回至城中。来至午门下马,邦昌同哈述刚、哈迷强朝见钦宗道:兀朮不要歌童美女,只要亲王为质,方肯退兵。为今之计,不若暂时将殿下送至金营为质,一面速调各路人马到来,杀尽番兵,自然救千岁回朝。若不然,番兵众多,恐一时打破京城,那时玉石俱焚,悔之晚矣。钦宗沉吟不语。邦昌又奏道:事在危急,望陛下速作定见。钦宗道:既如此,张先生可同来使暂在金亭馆驿中等候着,朕与父王商议,再为定夺。邦昌同了番营丞相出朝,在金亭馆驿候旨。
张邦昌又私自入宫奏道:臣启我主:此乃国家存亡所系,我主若与太上皇商议,那太上皇岂无爱子之心?倘或不允,陛下大事去矣!陛下须要自作主意,不可因小而失大事。钦宗应允,入宫朝见道君皇帝,说:金人要亲王为质,方肯退兵。徽宗闻奏,不觉泪下说道:王儿,我想定是奸臣之计。然事已至此,没有别人去得,只索令你兄弟赵王去罢。随传旨宣赵王入安乐宫来。道君含泪说道:王儿,你可晓得外面兀朮之兵,甚是猖獗?你王兄三次送礼求和,他要亲王为质,方肯退兵。为父的欲将你送去,又舍不得你,如何是好?
原来这位殿下名完,年方十五,甚是孝敬。他看见父王如此愁烦,因奏道:父王休得爱惜臣儿,此乃国家大事,休为臣儿一人,致误国家重务。况且祖宗开创江山,岂是容易的?不若将臣儿权质番营,候各省兵马到来,那时杀败番兵,救出臣儿,亦未晚也。徽宗听了无奈,只得亲自出宫坐朝,召集两班文武问道:今有赵王愿至金营为质,你等众卿,谁保殿下同去?当有新科状元秦桧出班奏道:臣愿保殿下同往。徽宗道:若得爱卿同去甚好,等待回朝之日,加封官职不小。当下徽宗退回宫内,百官退朝毕。
张邦昌、秦桧同着两个番官,同了赵王前去金营为质。这赵王不忍分离,放声大哭,出了朝门上马,来至金营。这奸臣同了哈迷刚、哈迷强先进营去。只有秦桧保着殿下,立在营门之外。张邦昌进营来见兀朮,兀朮便问:怎么样了?哈迷刚、哈述强道:楚王果然好,果然叫南蛮皇帝将殿下送来为质;又有一个新科状元叫什么秦桧同来,如今现在营门外候旨。兀朮道:可与我请来相见。
谁知下边有一个番将,叫做蒲芦温,生得十分凶恶。他听差了,只道叫拿进来,急忙出营问道:谁是小殿下?秦桧指着殿下道:这位便是。蒲芦温上前一把把赵王拿下马来,望里面便走。秦桧随后赶来,高叫道:不要把我殿下惊坏了!那蒲芦温来至帐前,把殿下放了,谁知赵王早已惊死。兀朮见了大怒,喝道:谁叫你去拿他?把他惊死!吩咐:把这厮拿去砍了!只见秦桧进来说道:为何把我殿下惊死?兀朮问道:这个就是新科状元秦桧么?哈迷强道:正是。兀朮道:且将他留下,休放他回去。
不因兀朮将秦桧留下,有分教:徽钦二帝,老死沙漠之乡;义士忠臣,尽丧奸臣之手。正是:无心栽下冤家种,从今生出祸殃来。毕竟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李侍郎拼命骂番王崔总兵进衣传血诏
诗曰:破唇喷血曰频开,毡笠羞看帝主来。莫讶死忠惟一个,党人气节久残灰。
话说当时兀朮将秦桧留住,不放还朝,命将赵王尸首,教秦桧去俺埋了。又问张邦昌道:如今殿下已死,还待怎么?张邦昌道:如今朝内还有一个九殿下,乃是原王赵构,待臣再去要来。遂辞了兀朮出营,来至朝内,见了道君皇帝,假意哭道:赵王殿下跌下马来,死于番营之内。如今兀朮仍要一个亲王为质,方肯退兵。若不依他,就要杀进宫来。道君闻言,苦切不止,只得又召康王上殿。朝见毕,道君即将金邦兀朮要亲王为质、赵子跌死之事一一说知。康王奏道:社稷为重,臣愿不惜此微躯,前往金营便了。二帝又问:谁人保殿下前往?当有吏部侍郎李若水上殿启奏:微臣愿保。遂同康王辞朝出城,来至番营,站在外边。
那张邦昌先进番营,见了兀朮奏道:如今九殿下已被臣要来,朝内再没别个小殿下了。兀朮听了,恐怕又吓死了,今番即命军师亲自出营迎接。李若水暗暗对康王道:殿下可知道:‘能弱能强千年计,有勇无谋一旦亡?’进营去见兀朮,须要随机应变,不可折了锐气。康王道:孤家知道。遂同哈迷蚩进营,来见兀朮。
兀朮见那康王,年方弱冠,美如冠玉,不觉大喜道:好个人品!殿下若肯拜我为父,我若得了江山,还与你为帝何如?康王原意不肯,听见说话是原还他的江山,只得勉强上前应道:父王在上,待臣儿拜见。兀朮大喜道:王儿平身。就命康王从后营另立帐房居住。只见李若水跟随着进来,兀朮问道:你是何人?李若水睁着眼道:你管我是谁人!随了康王就走。兀朮就问军师道:这是何人?这等倔强。哈迷蚩道:此人乃是宋朝的大忠臣,现在做吏部侍郎,叫做李若水。兀朮道:就是这个老先生,某家倒失敬了。天色已晚,就留在军师营前款待。
次日,兀朮升帐,问张邦昌道:如今还待怎么?邦昌道:臣既许狼主,怎不尽心?还要将二帝送与狼主。兀朮道:怎么样送来?邦昌道:只需如此如此,便得到手。兀朮大喜,依计而行。
且说张邦昌进城来见二帝道:昨日一则天晚,不能议事,故尔在北营歇了。今日他们君臣计议,说道:‘九王爷是个亲王,还要五代先王牌位为当。’臣想道:这牌位总之不能退敌,不如暂且放手与他,且等各省勤王兵到,那时仍旧迎回便了。二圣无奈,哀哀痛哭道:不孝子孙,不能自奋,致累先王!父子二人齐到太庙哭了一场,便叫邦昌:可捧了去。邦昌道:须得主公亲送一程。二帝依言,亲送神主出城。方过吊桥,早被番兵拿住。二帝来至金营。邦昌自回守城,不表。
且说二帝拿至金营,兀朮命哈军师点一百人马,押送二帝往北。那李若水在里面保着殿下,一闻此言,忙叫秦桧保着殿下自己出营大骂兀朮,便要同去保驾。兀朮暗想:李若水若至本国,我父王必然要杀他。乃对军师道:此人性命,好生管着,不可害他性命。军师道:晓得。狼主亦宜速即回兵,不可进城;恐九省兵马到来,截住归路,不能回北,那时间性命就难保了。依臣愚见,狼主不如暂且回国,来春再发大兵,扫清宋室,那时即位如何?兀朮闻言称是,遂令邦昌守城,又令移取秦桧家属,回兵不表。
且说二帝蒙尘,李若水保着囚车一路下来。看看来到河间府,正走之间,只见前面一将俯伏接驾,乃是张叔夜。君臣相见,放声痛哭。李若水道:你这奸臣,还来做甚?叔夜道:李大人,我之投降,并非真心。因见陆登尽节、世忠败走,力竭诈降,实望主公调齐九省大将杀返番兵,阻其归路。不想冰冻黄河,又将宗泽、李纲削职为民。不知主公何故,只信奸臣,以致蒙尘。说罢,大叫一声:臣今不能力国家出力,偷生在此,亦何益哉!遂拔剑自刎而死。二帝看见,哭泣而言道:孤听了奸臣之言,以致如此。李若水对哈迷蚩道:你可与我把张叔夜的尸首俺埋了。军师遂令军士们葬了张叔夜,押二帝往北而进。
却说一路前来,李若水对哈迷蚩道:还有多少路程?哈迷蚩道:没有多少远了。李先儿,你若到本国,那些王爷们比不得四狼主喜爱忠臣,言语之间须要谨慎。李若水道:这也不能。我此来只拼一死,余外非所知也!不一日,到了黄龙府内,只见那本国之人,齐来观看南朝皇帝,直至端门方散。哈迷蚩在外候旨,早有番官启奏狼立:哈军师解进两个南朝皇帝来了。金主闻奏大喜,说道:宣他进来。哈迷蚩朝见了老狼主,把四太子进中原的话说了一遍,道:先令臣解两个南朝皇帝进来候旨。老狼主道:如今四太子在于何处?哈迷蚩道:如今中国虽然没有皇帝,还有那九省兵马未服,故此殿下暂且回国,在后就到。等待明春扫平宋室,然后保狼主前去即位。老狼主大喜,一面吩咐摆设庆贺筵宴,一面令解徽宗、钦宗二帝进来。
番官出朝,带领徽、钦二帝来到里边,见了金主,立而不跪。老狼主道:你屡次伤害我之兵将,今被擒来,尚攻不跪么?吩咐左右番官:把银安殿里边烧热了地,将二帝换了衣帽,头上与他戴上狗皮帽子,身上穿了青衣,后边挂上一个狗尾巴,腰间挂着铜鼓,带子上面挂了六个大响铃,把他的手绑着两细柳枝,将他靴袜脱去了。少刻,地下烧红。小番下来把二帝抱上去,放在那热地上,烫着脚底,疼痛难熬,不由乱跳,身上铜铃锣鼓俱响。他哪里君臣看了他父子跳得有兴,齐声哈哈大笑,饮酒作乐。可怜两个南朝皇帝,比做把戏一般!这也是他听信奸臣之语、贬黜忠良之报。
下边李若水看见,心中大怒,赶上来把老主公抱了下去,又上来把小主公抱了下去。老狼主就问哈军师:这是何人?哈迷蚩道:这是他的臣子李若水,乃是个大忠臣。四狼主极重他的,恐老狼主伤他性命,则臣好生看管他,如若死了,就问臣身上要人的,望乞吾主宽恩!老狼主道:既然如此,不计较他便了。军师谢恩而起。只见李若水走上前来,指着骂道:你这些囚奴,不知天理的!把中原天子如此凌辱,不日天兵到来,杀至黄龙府内,把你这些囚奴杀个干干净净,方出我今日之气!这李若水口内不住的千囚奴、万囚奴骂个不休不了。那老狼主不觉大怒,吩咐小番:把他的指头剁去。小番答应下来,把李若水手指割去一个。若水又换第二个指头,指着骂道:囚奴!你把我李若水看做什么人?虽被你割去一指,我骂贼之气岂肯少屈?狼主又叫:将他第二个指也割去了。如此割了数次,五个指头尽皆割去了。李若水又换右手指骂。狼主又把他右手指头尽皆割去了。李若水手没了指头,还大骂不止。老狼主道:把他舌头割去了。哪晓得割去舌头,口中流血,还只是骂。但是骂得不明白,言语不清,只是跳来跳去。众番人看见,说道:倒好取笑作乐。众番官一面吃酒,一面说笑。那外国之人,俱席地而坐的,过了一会,都在上酒之时,不曾防备李若水赶将上来,抱住老狼主,只一口咬了他耳朵,死也不放。那老狼主疼痛得动也动不得。那时大太子、二太子、三太子、五太子,文武众官,一同上来乱扯,连老狼主的耳朵郁扯去了。把李若水推将下来,一阵乱刀,砍为肉泥。正是:骂贱忠臣粉碎身,千歉万古孰为怜?不图富贵惟图义,留取丹心照汗青。又诗曰:元老孤忠节义高,牛骥堪羞同一皂。身骑箕尾归天上,气作山河壮宋朝。当时,众番官俱各上前来请老狼主的安。那哈迷蚩悄悄着人收拾了李若水的尸首,盛在一个金漆盒内,私自藏好。那老狼主叫太医用药敷了耳朵,传旨:将徽、钦二帝发下五国城,拘在陷阱之内,令他坐井观天。
过不得一二十天,兀朮大兵回国,拜见父王奏说:臣儿初进中原,势如破竹。老狼主大喜。又说起被李若水咬去一只耳朵之事,兀朮再三请安。老狼主又传旨,命番官分头往各国借兵帮助,约定来年新春一同二进中原。按下慢表。
再说当年宋朝代州雁门关,有个总兵崔孝,失陷在于北邦,已经一十八年。善于医马,因此在众番营里四下往来,与那些番兵番将个个合式,倒也过得日子。这日听得二帝囚于五国城内,便取了两件老羊皮祆子,烧了几十斤中羊脯,又带了几根皮条,来至五国城,对那些平章道:我的旧主,闻得在此,望众位做个人情,放我进去见他一面,也尽我一点忠心。众平章道:若是别人,哪里肯放他进去;若是你,我们常有烦你之处,就放你进去看看。但是就要出来的。崔孝道:这个自然。
那平章开了门,放了崔孝进去。崔孝一头走,一头叫道:主公在哪里?主公在哪里?叫了半日,不见答应,自语道:你看这许多土井在此,叫我向何处去寻。崔孝本是个年老的人了,从早至午,叫了这半日,有些走不动了,不觉腰里也酸痛了,只得蹲在地下睡倒了。忽然耳中听得叫:王儿。又听得:王儿在此。崔孝道:好了,在这里了。便高叫:万岁,臣乃代州雁门关总兵崔孝。无物可敬,只有些牛羊脯并皮袄两件,愿主上龙体康健!遂将牛皮条把衣食缚了,送下井去。二帝接了,道声:难得你一片好心。崔孝道:中原还有何人?二帝道:只为张邦昌卖国,将赵王驱入金邦跌死;只有一个九殿下康王,又被他逼来在此为质,中原没有人了。崔孝道:既有九殿下在此,主公可写下诏书一道,待臣带着,倘能相遇,好叫他逃往本国,起兵来救主公回国。二帝道:又无纸笔,叫寡人如何写得诏书?崔孝道:臣该万死,主公可降一道血诏罢。二帝听了,放声大哭,只得暗里把白衫扯下一块,咬破指尖血书数字,叫康王逃回中原即位,重整江山,不失先王祭祀。写了,就缚在皮条上。崔孝吊起来,藏于夹衣内,哭了一场,辞别二帝。二帝哭道:朕父子陷身于此,举目无亲,今得见卿,如同至戚。略叙数言,又要别去,岂不叫朕痛杀?崔孝道:主公保重龙体,臣若在此,自必常常来看陛下也。说罢,遂别了二帝出来。众平章见了,大喝一声:崔孝,你干得好事!叫小番:与我绑去杀了!崔孝吃了一惊,真正是:
不知崔孝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金营神鸟引真主夹江泥马渡康王
古风:胡马南来农家祚,楼台歌舞春先暮。玉人已去酒巵空,西曲当年随帝辂。谁想奢华变作悲,龙争虎斗交相持。京城耸鼓值旗急,风逐人将士离。亲皇后妃俱遭谴,义士忠臣无计转。黄云白草蔽胡尘,促去銮舆关塞远。欲挽干戈回日月,中原奚忍见倾沉。金陵气运留英主,竟产英雄获相遇。夹江夜走有神驹,神驹英主今何处?
崔君庙畔树苍苍,行人经过几斜阳。中兴事业浑如梦,尽付渔歌在沧浪。
话说当时众平章喝住崔孝要杀。崔孝大叫道:老汉无罪!平章道:我念你医马有功,通情放了你进去,为何直到此时才回?倘或狼主晓得,岂不连累我们?崔孝道:里边陷阱甚多,没处寻觅。况且老汉有了些年纪,行走不动,故此耽搁久了。望平章原情饶罪!平章道:也罢,念你旧情分上,姑恕你一次,下次再不许到此处来。崔孝连连说:不来,不来!飞跑的奔回。每日里,仍往各营头去看马,留心打听康王消息,不提。
且说兀朮过了新春,到了二月半边,仍起五十万人马,并各国番兵,诸位殿下,一同随征,杀奔南朝。这就是金兀朮二进中原。一路上,但见那些番兵威风杀气,分明是:-都失了城门锁,放出一班恶鬼来。行到四月中旬,方进了潞安州城门。你道这次为何来迟?只因在路上打了几次围场,故此迟延了日子。兀朮把陆节度尽忠之事,与众殿下细说了一番,众殿下莫不赞叹。不一日,又至两狼关。又把雷震三山口、炮炸两狼关的事也说一遍。众殿下俱道:此乃我主洪福齐天所致。迤逦到了河间府,兀朮传令:不许入城骚扰百姓,有负张叔夜投顺之心。又一日,到了黄河,已是六月中旬了,天气炎热。兀朮传令:仍旧沿河一带安下了营盘,待等天气稍凉,然后渡河。
倏忽之间,又到了七月十五日。兀朮先已传令,搭起一座芦篷,宰了多少猪羊鱼鸭之类,望北祀祖。把祭礼摆得端正,众王爷早已齐集伺候。只见兀朮坐了火龙驹,后边跟着一个王子:穿着大红团龙夹纱战袍,金软带勒腰;左挂弓,右插箭,挂口腰刀,坐下红缨马;头戴束发紫金冠,两根雉鸠尾左右分开。那崔孝也跟在后头来看,打听得就是康王。那康王正走之间,坐下马忽然打了个前失,几乎跌下马来。那康王忙忙把扯手一勒,这马就趁势立了起来。兀朮回头见了,大喜道:王儿马上的本事,倒也好了。不道殿下因马这一蹲,飞鱼袋内这张雕弓坠在地下。那崔孝走上一步,拾起弓来,双手递上,说道:殿下收好了。兀朮听见崔孝是中原口音,便问:你是何人?崔孝便向马前跪下,答道:小臣崔孝,原是中原人氏,在狼主这里医马,今已十九年了。兀朮大喜道:看你这个老人家倒也忠厚,就着你服侍殿下,待某家取了宋朝天下,封你个大大的官儿便了。崔孝谢了,就跟着康王来至厂前,下马进来,见了王伯、王叔。
兀朮望北遥祭,叩拜已毕,一众人回到营中,席地而坐,把酒筵摆齐了吃酒。九殿下也就坐在下面。众王子心上好生不悦,暗道:子侄们甚多,偏要这个小南蛮为子做什么?哪里晓得这九殿下坐在下边,不觉低头流下泪来,暗想:外国蛮人,尚有祖先。独我二帝蒙尘,宗庙毁伤,皇天不佑,岂不伤心?兀朮正在欢呼畅饮,看见康王含泪不饮,便问:王儿为何不饮?崔孝听见,连忙跪下奏道:殿下因适才受了惊恐,此时心中疼痛,身上不安,故饮不下喉。兀朮道:既如此,你可扶殿下到后营将养罢。崔孝领命,扶了康王回到本帐。康王进了帐中,悲哭起来。崔孝遂进后边帐房,吩咐小番:殿下身子不快,你们不要进来,都在外面伺候。小番答应一声,乐得往帐房外面好玩耍。这崔孝来到里边。遂叫:殿下,二帝有旨,快些跪接。康王听了,连忙跪下。崔孝遂在夹衣内拆出二帝血诏,奉上康王。康王接在手中,细细一看,赵增悲戚。忽有小番来报:狼主来了。康王慌忙将血诏藏在贴身。出营来接。兀朮进帐坐下问道:王儿好了么?殿下忙谢道:父王,臣儿略觉好些了,多蒙父王挂念。
正说之间,只见半空中一只大鸟好比母鸡一般,身上毛片,俱是五彩夺目,落在对面帐篷顶上,朝着营中叫道:赵构!赵构!此时不走,还等什么时候?崔孝听了,十分吃惊。兀朮问道:这个鸟叫些什么?从不曾听见这般鸟音,倒像你们南朝人说话一般。康王道:此是怪鸟,我们中国常有,名为见则不祥。他在哪里骂父王。兀朮道:听他在哪里骂我什么?康王道:臣儿不敢说。兀朮道:此非你之罪,不妨说来我听。康王道:他骂父王道:‘骚羯狗!骚阉狗!绝了你喉,断了你首!’兀朮怒道:待某家射他下来。康王道:父王赐予臣儿射了罢。兀朮道:好,就看王儿弓箭何如?康王起身拈弓搭箭,暗暗祷告道:若是神鸟,引我逃命,天不绝宋祚,此箭射去,箭到鸟落。祝罢,一箭射去。那神鸟张开口,把箭衔了就飞。崔孝急忙把康王的马牵将过来,叫道:殿下,快上马追去!
这康王跳上马,随了这神鸟追去。崔孝执鞭赶上,跟在后边。逢营头,走营头;逢帐房,踹帐房,一直追去。兀朮尚自坐着,看见康王如飞追去,暗想:这呆孩子,这枝箭能值几何,如此追赶?兀朮转身仍往大帐中去,与众王子吃酒取乐。不一会,有平章报道:殿下在营中发辔头,踢坏了几个帐房,连人都踹坏了。兀朮大喝一声:什么大事?也来报我!平章嘿然不敢再说,只得出去。倒是众王子见兀朮将殿下如此爱惜,好生不服,便道:昌平王,踹坏了帐房人口不打紧。但殿下年轻,不惯骑马,倘然跌下来,跌坏了殿下,这怎么处?兀朮笑道:王兄们说的不差,小弟暂别。就出帐房来,跨上火龙驹,问小番道:你们可见殿下哪里去了?小番道:殿下出了营,一直去了。兀朮加鞭赶去。
且说崔孝哪里赶得上,正在气喘,兀朮见了道:吓!必定这老南蛮说了些什么?你不知天下皆属于我,你往哪里走?大叫:王儿!你往哪里走?还不回来!康王在前边听了,吓得魂不附体,只是往前奔。兀朮暗想:这孩多不知道也罢,待我射他下来。就取弓在手,搭上箭,望康王马后一箭,正中在马后腿上。那马一跳,把康王掀下马来,爬起来就走。兀朮笑道:吓坏了我儿了。
康王正在危急,只见树林中走出一个老汉,方巾道服,一手牵着一匹马,一手一条马鞭;叫声:主公快上马!康王也不答应,接鞭跳上了马飞跑。兀朮在后见了,大怒,拍马追来,骂道:老南蛮!我转来杀你。那康王一马跑到夹江,举目一望,但见一带长江,茫茫大水;在后兀朮又追来,急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大叫一声:天丧我也!这声叫喊,忽然那马两蹄一举,背着康王向江中哄的一声响,跳入江中。兀朮看见,大叫一声:不好!赶到江边一望,不见了康王,便呜呜咽咽哭回来。到林中寻那老人,并无踪迹;再走几步,但见崔孝已自刎在路旁,兀朮大哭回营。众王子俱来问道:追赶殿下如何了?兀朮含泪将康王追入江心之事说了一遍。众王子道:可惜,可惜!这是他没福,王兄且勿悲伤。各各相劝,慢表。
且说那康王的马跳入江中,原是浮在水面上的,兀朮为何看他不见?因有神圣护住,遮了兀朮的眼,故此不能看见。康王骑在马上,好比雾里一般,哪里敢开眼睛;耳朵内但听得呼呼水响。不一个时辰,那马早已过了夹江,跳上岸来。又行了一程,到一茂林之处,那马将康王耸下地来,望林中跑进去了。康王道:马啊!你有心,再驮我几步便好,怎么抛我在这里就去了?
康王一面想,一面抬起头来,见日色坠下,天色已晚,只得慢慢的步入林中。原来有一座古庙在此。抬头一看,那庙门上有个旧匾额,虽然剥落,上面的字仍看得出,却是五个金字,写着崔府君神庙。康王走入庙门,门内站着一匹泥马,颜色却与骑来的一样。又见那马湿淋淋的,浑是身水,暗自想道:难道渡我过江的,就是此马不成?想了又想,忽然失声道:那马乃是泥的,若沾了水,怎么不坏?言未毕,只听得一声响,那马即化了。康王走上殿,向神举手言道:我赵构深荷神力保佑!若果然复得宋室江山,那时与你重修庙宇、再塑金身也。说了,就走下来,将庙门关上,旁边寻块石头顶住了。然后走进来,向神厨里睡了。此回叫做泥马渡康王的故事。正是:
神灵随默佑,泥马渡江潮。毕竟不知康王在庙中,有何人来救,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宋高宗金陵即帝位岳鹏举划地绝交情
诗曰:胡马南来宋社墟,夹江夜走有神驹。临安事业留青史,莫负中兴守一隅。
上回已讲到了宋康王泥马渡过夹江,在崔府君庙内躲在神厨里睡觉;此回却先说那夹江这里,却正是磁州封丘县所属地方。那封丘县的县主,姓都名宽。那一夜三更时候,忽然坐起堂来,有几个随衙值宿的快班衙役连忙掌起灯来,宅门上发起梆来。老爷坐了堂,旁边转过一个书吏,到案前禀道:半夜三更,不知老爷升堂,有何紧急公事?都宽道:适才本县睡梦之中见一神人,自称是崔府君,说有真主在他庙内,叫本县速去接驾。你可知崔府君苗在于何处?书吏道:老爷思念皇上,故有此梦,况小吏实不知何处有崔府君庙。都宽又问众衙役:你们可有晓得崔府君庙的么?众人俱回禀不晓得。都宽流下泪来道:国无帝主,民不聊生,如何是好!回过头来,叫声门子:拿茶来我吃!
门子答应,走到茶房。那茶夫姓蔡名茂,听得县主升堂连忙起来,正在搧茶。门子叫道:老蔡,快拿茶来,老爷等看来吃哩!蔡茂道:快了,快了,就滚了,半夜三更,为什么寂天寞地坐起堂来,也要叫人来得及的!门子道:真正好笑!老爷一些事也没有,做了一个梦,就吵得满堂不得安稳。蔡茂道:做了什么梦,就坐起堂来?门子道:说是梦见什么崔府君,叫他去接驾。如今要查那崔府君庙在哪里,又没人晓得,此时还坐在堂上出眼泪,你道好笑不好笑?蔡茂道:崔府君庙,我倒晓得。只是接什么驾,真正是梦魇。一面说,一面泡了一碗茶递与门子,又吩咐道:你不要七搭八搭,说我晓得的,惹这些烦恼。等他吃了茶,好进去睡。
门子笑着,一直走到堂上,送上茶去吃。都宽一面吃茶,一面看那门子只管忍笑不住,都宽喝道:你这奴才,有什么好笑!扯起签来要打,门子慌忙禀道:不是小的敢笑,那崔府君庙,茶夫晓得,却叫小人不要说。都宽道:快去叫他来!门子奔进茶房里来,埋怨蔡茂道:都是你叫我不要说,几乎连累我打。如今老爷叫你,快些去!蔡茂倒吃了一惊,鹘鹘突突来到堂上跪下。都宽道:该打的奴才!你既晓得崔府君庙,如何叫门子不要说:快些讲来,却在何处!蔡茂禀道:非是小人叫门子不要说。崔府君庙是有一个,只是清净荒凉得紧,恐怕不是这个崔府君庙,所以不敢说。都宽道:你且说来!蔡茂禀道:小人祖居,近在夹江边。离夹江五六里,有个崔府君庙.却是倒塌不堪的,所以说不是这个庙。或者城里地方,另有别个崔府君庙,也未可知。明早老爷着保甲查问,自然就晓得了。都宽道:神明说是‘江中逃难,衣服俱湿’。今既近江,一定就是这个崔府君庙。快叫备马掌灯!又命门子到里边取出一副袍帽靴袜,忙忙碌碌的乱了一会,带了从人,叫茶夫引路,来到城门边,已经天明。出了城,一路望着夹江口而来。
下一时,蔡茂指着一带茂林道:禀老爷,这林边就是崔府君庙。老爷吩咐:尔等俱在庙外候着,不许高声!只带了一个门子,把庙门用力一推,那靠门的石小,竟推开了。走到里边,并无影响。殿上亦无人迹,殿后俱是荒地。老爷叫门子:把神厨帐幔掀起来我看,可是这位神圣?那门子不掀犹可,将帐幔一掀,不打紧,口见两根雉尾摇动,吓得魂不附体,大叫:老爷,有个妖怪在内!
这一声喊,早惊醒了康王。康王一手把腰刀拔出,捏在手中,跳出神厨,喝声:谁敢近前?都宽跪下道:主公系是何人?不必惊慌,臣是来接驾的。康王道:孤乃康王赵构,排行九殿下,在金营逃出,幸得神道显灵,将泥马渡孤过江。你是何人?如何说是来接驾的?都宽道:臣乃磁州封丘知县都宽,蒙神明梦中指点,命臣到此接驾。康王大喜道:虽是神圣有灵,也难得卿家忠义!都宽叫门子唤进从人,进上衣服。康王更换了湿衣,齐出庙门。都宽将马牵过来,扶康王上了马,自己却同众人步行跟随,一路进城。
到了县中,在大堂上坐定,重新参见了。一面送酒饭,一面准备兵马守城。康王便问:这里有多少兵马?都宽禀说:只有马兵三百,步兵三百。康王道:倘然金兵追来,如何处置?都宽道:主公可发令旨,召取各路兵马;张挂榜文,招集四方豪杰。人心思宋,自然闻风而至。正在商议,忽报:王元帅带兵三千,前来保驾,未奉圣旨,不敢进见。康王道:快去与孤家宣进来!军士到城外传旨。王渊进城,来到县堂上朝见,君臣大哭一番。命王渊坐了,问道:卿家如何得知孤家在此?王渊道:臣于数日前梦一神人,自称东汉崔子玉,托梦叫臣到此保驾。不意主公果然在此。正说间,又报:有金陵张大元帅带兵五千,前来保驾,在城外候旨。康王道:快宣进来!张所进城朝见毕,奏说:崔府君托梦,叫臣保驾。不意王元帅已先到此。两个又见了礼,各各赐坐。
康王看那王渊一表非凡;张所年已七十多岁,尚是威风凛凛,好生欢喜,便问:二卿,此处地方褊小,城低兵少,倘金兵到来,如何迎敌?王渊道:二帝北辕,国不可一日无君。臣愿主公驾回沛京,明正大位,号召四方,以图恢复。张所道:汴京已被金兵残破,况有奸臣张邦昌卖国,守在哪里,其心不测,不宜轻往。金陵乃祖宗受命之地,况在四方之中,便于漕运,可以建都。康王准奏,择日起身,往金陵进发。一路上州官、县官俱各进送粮食供给。旧时臣子闻知,皆来保驾。
到了金陵,权在鸿庆宫驻跸,诸臣依次朝见。有众大臣进上冠冕法服,即于五月初一日,即位于南京,庙号高宗皇帝。改元建炎,大赦天下。发诏播告天下,召集四方勤王兵马。数日之间,有那赵鼎、田思中、李纲、宗泽并各路节度使、各总兵俱来护驾勤王。又遣官往各路催取粮草。各路闻风,也渐渐起行,解送粮米接应。
内中来了一位清官,却是汤阴县徐仁。听见新君即位,偏偏遇着这等年岁,斗米升珠的时候,县主亲自下乡,催比粮米;又劝谕富户乡绅各各输助,凑足了一千担,亲自解送。一路上克俭克勤,到了金陵,吩咐众人物粮车在空地上停住。走到辕门上,见了中军官道:汤阴县解送粮米到此,相烦禀复。中军道:帅爷此时有事,不便通报。徐仁道:此乃一桩大事。相烦,相烦。中军道:我的事也不少!徐仁听见,就会意了,便叫家人取个封筒,称了六钱银子,封好了,复身进来,对着中军赔笑道:些须薄敬,幸乞笑纳。帅爷哪里,万望周全。中军接在手中,觉得轻飘飘的,就是赤金,也值不得几何,便把那封筒望地下一掷,道:不中抬举的!竟扭转身进去,全不睬着。
徐仁拾了封筒道:怪不得朝廷受了苦楚!不要说是奸臣坐了大位,就是一个中军尚然如此可恶!难道我到了这里,罢了不成?也罢,做我不着,没有你这中军,看我见得元帅也不?就在马鞍边抽出马鞭来,将鼓乱敲。里边王元帅听得击鼓,忙坐公堂,叫旗牌出去查问,是何人击鼓。旗牌官出来问明,进去报与元帅。元帅道:传进来!旗牌答应一声吓,就走出辕门道:大老爷传汤阴县进见。徐仁不慌不忙,走至阶下,躬身禀说:汤阴知县徐仁,参见大老爷,特送粮米一千到此。遂将手本呈上。王元帅看了大喜,便道:难为贵县了!但是解粮虽是大事,应该着中军进禀,不该擅自击鼓。幸本帅知道你是个清官,倘若别人,岂不罪及于汝?徐仁道:那中军因卑职送他六钱银子嫌轻,掷在地下,不肯与卑职传禀。卑职情急了,为此斗胆击鼓,冒犯虎威,求元帅恕罪!王元帅道:有这等事!吩咐:把中军绑去砍了!两边答应一声吓,即时把中军拿下。徐仁慌忙跪下禀道:若杀了他,卑职结深了冤仇,报不清了。还求大老爷开恩!元帅道:贵县请起。既是贵县讨饶,免了死罪。喝叫左右:重责四十棍,赶出辕门!又叫左右取过白银五十两,给与徐仁道:送与贵县,以作路费。徐仁拜谢,辞了元帅,出了辕门,上马而去。
王元帅忽然想起一事,忙叫旗牌:快去与我请徐县官转来!旗牌那只耳朵原有些背的,错听做拿徐县官转来,正要与中军官出气,就怒烘烘的出了辕门,飞跑赶上来,大叫:徐知县慢走!大老爷叫拿你转去!就一把抓住。那件圆领本来旧的,不经扯,一扯就扯破了半边。徐仁大怒,就跑马转来,进了辕门,也不等传令,下了马,一直走到大堂上,把纱帽除下来,望元帅案前掼去。那元帅倒吃了一惊,便问:贵县为何如此!徐仁道:卑职吃辛吃苦,解粮前来,就承赐了这点路费也不为过。为何叫旗牌赶上来拿我,把我这件圆领扯破半件,拦路出丑?还要这顶纱帽做什么?元帅听了大怒,叫旗牌喝问道:本院叫你去请徐县主,为何扯破他的圆领?旗牌连连叩头道:小的该死。小的的耳朵实在有病,听错了,只道大老爷叫小的拿他转来。他的马走得快,小的着了急,轻轻一把,不道这件圆领不经扯,竟扯破了。元帅大怒道:小事犹可,倘若军情大事,难道也听错得的么?叫左右:绑去砍了!徐仁暗想:原来是他听错了,何苦害他一条性命。只得走上来将炒帽戴好了,跪下禀道:既是偶然听错,非出本心。人命重大,望乞开恩!元帅道:又是贵县讨饶,造化这狗头。吩咐放绑,重责四十棍,赶出辕门。左右答应一声吓,把旗牌就打了四十棍,赶出辕门而去。
这里元帅叫:贵县请起。本帅请贵县转来,非为别事。本帅久闻当年贵县有个岳飞,如今怎样了?贵县必知详细,故特请贵县回来问个明白。徐仁道:禀复元帅,这岳飞只因在武场内挑死了小梁王,功名不就。后来复在志薰门力剿太行大盗,皇上只封他为承信郎,他不肯就职。现令闲住在家,务农养亲。元帅道:既如此,敢屈贵县在驿馆中暂宿一宵,等待明早同去见驾,保举岳飞,聘他前来并扶社稷何如?徐仁道:若得大老爷保举,庶不负了他一生才学。当时元帅就着人送徐知县往驿馆中去;又送酒饭并新纱帽圆领,反添了一双朝靴。徐仁收了,好不快活。一夜无事。
次日清晨,王元帅引了徐仁同到午门。元帅进朝奏道:有相州汤阴县徐仁解粮到此。臣问及当年岳飞现在汤阴,此人果有文武全才,堪为国家梁栋,臣愿陛下聘他前来共扶社稷。为此引徐仁在午门候旨,伏乞圣裁!高宗闻奏,便道:当年岳飞枪挑小梁王,散了武场。又协同宗留守除了金刀王善,果有大功。奈父王专听了张邦昌,以致沉埋贤士。孤家久已晓得。可宣徐仁上殿听旨。徐仁随奉旨上殿,朝见已毕。高宗道:那岳贤士,朕已久知他有文武全才,只为奸臣蒙蔽,不得重用。今朕欲聘他前来同扶王室。孤家初登大宝,不能远出,卿可代朕一行。随即传旨,将诏书一道并聘岳飞的礼物交与徐仁,又赐了徐仁御酒三杯。徐仁吃了,谢恩出朝,一径回汤阴来聘请岳飞。按下慢表。
且说那岳飞自从遇见了施全之后,一向回到家中,习练武艺。不想其年瘟疫盛行,王员外、安人相继病亡。汤员外夫妻两个前来送丧,亦染了疫症,双双去世。又遇着旱荒,米粮腾贵。那牛皋吃惯了的人,怎熬得清淡,未免做些不公不法的事。牛安人戒饬不住,一口气气死了。
单有那岳家母子夫妻,苦守清贫,甚是凄凉。岳大爷一日正在书房看书,偶然在书中拣出一张命书。那星士批着:二十三岁,必当大发。岳大爷暗想:古人说的:‘命之理微。’这些星相之流,不过一派胡言,骗人财物而已。正在嗟叹,只见娘子送进茶来,叫声:相公,‘达人知命君子固穷。’看你愁眉不展,却为何来?岳大爷道:我适才翻出一张命书,算我二十三岁必当大发,今正交此运,发在哪里,况当此年荒岁歉,如何是好!李氏娘子劝道:时运未来君且守,困龙亦有上天时。岳大爷道:虽如此说,叫我等到几时?
正说之间,姚氏安人偶在书房门口走过,听见了,便走进书房。夫妻二人起身迎接。安人坐定,便道:我儿,你时运未来,怎么反在此埋怨媳妇,是何道理?岳飞急忙跪下禀道:母亲,孩儿只为目下困守,偶然翻着命书,故尔烦恼。怎肯埋怨媳妇?话还未说完,岳云从馆中回来,不见母亲,寻到书房里来,看见父亲跪着,他也来跪在父亲后边,安人看见七岁孙子跪在地下,心下不安,真个是孝顺还生孝顺子,便叫岳云起来。岳云道:爹爹起来了,孙儿才起来。安人即叫岳飞起来,就带了媳妇孙儿,一同出书房去了。
岳飞独自一个在书房内,想道:昔日恩师叫我不可把学业荒废了。今日无事,不妨到后边备取枪马,往外边去练习一番,有何不可?岳大爷即便提着枪,牵着马,出门来到空场上。正要练枪,忽见那边众兄弟俱各全身甲胄,牵着马,说说笑笑而来。岳大爷叹道:我几次劝他们休取那无义之财,今番必定又去干那勾当了!待我问他们一声看是如何。便叫声:众兄弟何往?众人俱不答应,只有牛皋应道:大哥,只为‘饥寒’二字难忍!岳大爷道:昔日邵康节先生有言:‘为人可正而不足,不可邪而有余。’王贵接口道:大哥虽说得是,但是兄弟想这几日无饭吃、没衣穿,却不道‘正而不足’,不若‘邪而有余’。岳大爷听了,便道:兄弟们不听为兄之言,此去若得了富贵,也不要与我岳飞相见;倘若被人拿去,也不要说出岳飞来。便将手中这枪,在地下划了一条断纹,叫声:众兄弟,为兄的从此与你们划地断义,各自努力罢了。众人道:也顾不得这许多。且图目下,再作道理。竟各自上马,一齐去了。正是:本是同林鸟,分飞竟失群。谁怜一片影,相失万重云。又诗曰:结义胜关张,岂期中道绝?情深不忍抛,无言泪成血!岳大爷看见这般光景,眼中流下泪来,也无心操演枪马,牵马提枪,回转家中。到了中堂,放声大哭起来。姚安人听见,走出来喝道:畜生!做娘的方才说了你几句,你敢怀恨悲啼么?岳大爷道:孩儿怎敢。只为一班兄弟们所为非礼,孩儿几次劝他们不转,今日与他们划地断义。回来想起,舍不得这些兄弟,故尔悲伤。安人道:人各有志,且自由他们罢了。
母子二人正在谈论,忽听得叩门声急,岳飞道:母亲且请进去,待孩儿出去看来。即走到外边,把门开了。只见一个人头戴便帽,身穿便衣,脚登快靴,肩上背着一个黄包袱,气喘吁吁走进门来,竟一直走到中堂。岳大爷细看那人,二十以上年纪,圆脸无须,却不认得是何人,又不知到此何事。直待到:雪隐莺鸶飞始见,柳藏鹦鹅语方知。毕竟不知此人是谁,到此何干,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结义盟王佐假名刺精忠岳母训子
诗曰:寂寞相如卧茂陵,家徒四壁不知贫。世情已逐浮云变,裘马谁为感激人?大盗徒然投市帛,新君仗尔整乾坤。只看贤母精忠训,便识将军报国心。
话说众兄弟不肯安贫,各自散去,岳大爷正在悲伤之际,恰遇着那人来叩门。岳大爷开了进来,只见那人一直走上中堂,把包袱放下,问道:小弟有事来访岳飞的,未知可是这里?岳爷道:在下就是岳飞,未知兄长有何见教?那人听了,纳头便拜道:小弟久慕大名,特来相投,学些武艺。若蒙见允,情愿结为兄弟,住在宝庄,以便朝夕请教,不知尊意若何?岳爷道:如此甚妙。请问尊姓大名?尊庚几何?那人道:小弟姓于名工,湖广人氏,行年二十二岁。岳爷道:如此叨长一年,有屈老弟了!那人大喜,就与岳飞望空八拜,立誓:永胜同胞,各不相负。拜罢起来,于工取出白银二百两送与岳飞。岳飞推辞不受。于工道:如今既为兄弟,不必推逊了。
岳爷只得收了,就进去交与母亲,遂转身出来。于工道:哥哥有大盘子,取出几个来。岳爷道:有。即进房去,向娘子讨了几个盘子出来交与于工。于工亲自动手,把桌子摆在中间,特盘安放得停当。打开黄包裹,取出十个马蹄金,成在一盘;又取出几十粒大珠子,也装在一盘;又将一件猩红战袍,一条羊脂长玲珑带,各盛在盘内;又向胸前取出一封书来,供在中央,便叫:大哥快来接旨!岳大爷道:兄弟,你好糊涂,又不说个明白,却叫为兄的接旨。不知这旨是何处来的,说明了,方好接得。那人道:实不瞒大哥说,小箱并非于工,乃是湖广洞庭湖通圣大工杨幺驾下,官封东胜侯,姓王名佐的便是。只因朝廷不明,信任奸邪,劳民伤财,万民离散。目下徽、钦二帝被金国掳去,国家无主。因此我主公应天顺人,志欲恢复中原,以安百姓。久慕大哥文武全才,因此特命小弟前来聘请大哥,同往洞庭湖去扶助江山,共享富贵,请哥哥收了。岳大爷道:好汉子,幸喜先与我结为兄弟。不然,就拿贤弟送官,连性命也难保了!我岳飞虽不才。生长在宋朝,况曾受承信郎之职,焉肯背国投贼?兄弟,你可将这些东西快快收了,再不要多言。王佐道:哥哥,古人云:‘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惟有德者居之。’不要说是二帝无道,现今被兀朮掳去,天下无主,人民离乱,未知鹿死谁手。大哥不趁此时千功立业,还待何时?不必执迷,还请三思!岳大爷道:为人立志,如女子之守身。岳飞生是宋朝人,死是宋朝鬼。纵有陆贾、随何之口舌,难挽我贯日凌云之浩气。本欲屈留贤弟暂住几日,今既有此举,嫌疑不便。贤弟速速请回,拜复你那主人,今生休再想我。难得今日与贤弟给拜一场,他日岳飞若有寸进,上阵交锋之际,再得与贤弟相会也。王佐见岳飞侃侃烈烈,无可奈何,只得把礼物收了,仍旧包好。
岳大爷遂走进里边,叫母亲把方才那个银包取出来。安人取了出来,交与岳爷接了。出来对王佐道:这银包请收了。王佐道:又来了!这聘礼是主公的,所以大哥不受。这些须礼物虽然不成光景,乃是小弟的敬意,仁兄何必如此!岳大爷道:兄弟,你差了。贤弟送与为兄的,我已收了。这是为兄的转送与贤弟的,可收去做盘缠。若要推辞,不像弟兄了。王佐谅来岳飞是决不肯收的了,也只得收下。收拾好了,拜辞了岳爷,仍旧背上包裹,悄然出门,上路回去,不提。
却说岳爷送了王佐出门,转身进来,见了安人。安人问道:方才我儿说那朋友要住几日,为何饭也不留一餐,放他去了,却是何故?岳大爷道:母亲不要说起。方才那个人先说是要与孩儿结拜弟兄,学习武艺,故此要住几日。不料乃是湖广洞庭杨幺差来的,叫做王佐,要聘请孩儿前去为官。被孩儿说了他几句,就打发他去了。岳安人道:原来如此。又想了一想,便叫:我儿你出去端正香烛,在中堂摆下香案,待我出来,自有道理。岳爷道:晓得,就走出门外,办了香烛,走至中堂,搬过一张桌子安放居中。又取了一副烛台、一个香炉,摆列端正,进来禀知母亲:香案俱已停当,请母亲出去。
安人即使带了媳妇一同出来,在神圣家庙之前焚香点烛。拜过天地祖宗,然后叫孩儿跪着,媳妇磨墨。岳飞便跪下道:母亲有何吩咐?安人道:做娘的见你不受叛贼之聘,甘守清贫,不前浊富,是极好的了。但恐我死之后,又有那些不肖之徒前来勾引,倘我儿一时失志,做出些不忠之事,岂不相半世芳名丧于一旦?故我今日机告天地祖宗,要在你背上刺下‘精忠报国’四字。但愿你做个忠臣,我做娘的死后,那些来来往往的人道:‘好个安人,教子成名,尽忠报国,流芳百世!’我就含笑于九泉矣。岳飞道:圣人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母亲严训,孩儿自能领遵,免刺字罢!安人道:故说!倘然你日后做些不肖事情出来,那时拿到官司,吃敲吃打,你也好对那官府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么?岳飞道:母亲说得有理,就与孩儿刺字罢。就将衣服脱下半边。安人取笔,先在岳飞背上正脊之中写了精忠报国四字,然后将绣花针拿在于中,在他背上一刺,只见岳飞的肉一耸。安人道:我儿痛么?岳飞道:母亲刺也不曾刺,怎么问孩儿痛不痛?安人流泪道:我儿!你恐怕做娘的手软,故说不痛。就咬着牙根而刺。刺完,将醋墨涂上了,便永远不褪色的了。岳飞起来,叩谢了母亲训子之恩,各自回房安歇,不表。
书中再讲到汤阴县县主徐仁,奉着圣旨。赍了礼物,回到汤阴,来聘岳飞。那一日带领了众多衙役,抬了礼物并羊酒花红等件,来到岳家庄叩门。岳飞开门出看,认得是徐县主,就请进中堂。徐仁便叫:贤契,快排香案接旨!岳飞暗想:我命中该有这些磨折!昨日王佐来叫我接旨,今日徐县尊也来叫我接旨。我想现今二帝北辕,朝内无君,必定是张邦昌那奸贼僭位,放我不下,故来算计我也。便打一躬道:老大人,上皇、少帝俱已北狩,未知此是何人之旨?说明了,岳飞才敢接。徐仁道:贤契,你还不知么?目今九殿下康王从金营逃回来,泥马渡了夹江,现今即位金陵。这就是大宋新君高宗天子的旨意。岳飞听了大喜,连忙跪下。徐仁即将圣旨宣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闻多难所以兴邦,殷忧所以启圣。予小子遭家不造,金寇猖狂,二帝北辕,九庙丘墟。朕荷天眷,不绝宋祚,泥马渡江,诸臣拥戴,嗣位金陵。但日有羽书之报,夜有狼烟之警,正我君臣卧薪尝胆之秋,图复中兴报仇雪耻之日也。必有鹰扬之将,急遏猾夏之虞。兹尔岳飞有文武全才,正堪大用。故命徐仁赍赐黄金彩缎、羊酒花红,即着来京受职,率兵讨贼,殄灭腥膻,迎二帝于沙漠,救生民于涂炭。尔其倍远兼进,以慰朕怀!钦哉!特旨。徐仁读罢,便将圣旨交与岳飞。岳飞双手接来,供在中央。徐仁道:军情紧急,今日就要起身。我在此相等,贤契可将家事料理料理。岳飞道:既是圣旨,怎敢迟延!就请徐仁坐定。将聘礼收进后堂,请母亲出来坐了,李氏夫人侍立在傍。岳飞告禀母亲:当今九殿下康王在南京即位,特赐金帛,命徐县尊前来聘召孩儿赴阙。今日就要起身,特此拜别。安人道:今日朝廷召你,多亏周先生教训之恩,还该在他灵位前拜辞拜辞才是。
岳飞领命,就将皇封御酒打开,在周先生灵位前拜奠了,又在祖宗神位前拜奠已毕。然后斟了一杯酒跪下,敬上安人。安人接在手中,便道:我儿!做娘的今日吃你这杯酒,但愿你此去为国家出力,休恋家乡。得你尽忠报国,名垂青史,吾愿足矣。切记切记!不可有忘!岳飞道:谨遵慈命。安人一饮而尽。岳飞立起来,又斟了一杯,向着李氏大人道:娘子,不知你可能饮我这杯酒么?李氏道:五花官诰,尚要赠我,这杯酒怎么吃不得?岳爷道:不是这等说。我岳飞只得孤身,并无兄弟,如今为国远去,老母在堂,娘子须要代我孝养侍奉;儿子年幼,必当教训成人:所以说‘娘子可能饮得此酒’也。李氏夫人道:这都是妾身分内之事,何必嘱咐?官人只管放心前去,不必挂怀,俱在妾身上便了。接过酒来,一饮而尽。这些事,那徐仁在外俱听得明白,叹道:难得他一门忠孝!新主可谓得人,中兴有日也。就吩咐从人,将岳飞衣甲挂在马上,军器物件叫人挑了。
岳飞拜别了母亲,又与娘子对拜了两拜。走出门来,但见那徐县主一手牵着马,一手执鞭道:请贤契上马。岳飞道:恩师,门生怎政当此!徐仁道:贤契不要看轻了,当今天子本要亲来征聘,只因初登大位,不能远出,故在金銮殿上,赐我御酒三杯,命我代劳。如萧相国‘推轮捧毂’故事,贤契不必谦逊也。岳飞只得告罪上马,县主随在后边送行。
正待起行,忽见岳云赶来,跪在马前。岳爷见了问道:你来做什么?岳云道:孩儿在馆中,听得人说县主奉旨来聘爹爹,故此孩儿赶来送行;二来请问爹爹往何处去?做什么事?岳爷道:为父的因你年幼,恐不忍分离,故不来唤你。你今既来,我有几句话吩咐你:今为父的蒙新君召去杀鞑子,保江山,你在家中,须要孝顺婆婆,敬奉母亲,照管弟妹,用心读书。牢记牢记!岳云道:谨遵严命!但是这些鞑子,不要杀完了。岳爷道:这是为何?岳云道:留一半与孩儿杀杀。岳爷喝道:胡说!快些回去!岳云到底是个小孩子,并不留恋,磕了一个头,起来跳跳舞舞的回去了。
这里徐仁走了几步,叫声:贤契先请前进,我回县收拾收拾就来。岳飞道:恩师请便。徐仁别了,自回县中料理粮草,飞马赶上岳飞,一同进京。在路无话。
不一日,到了金陵,一齐在午门候旨。黄门官奏过天子,高宗传旨宣召上殿。徐仁引岳飞朝见缴旨。高宗道:有劳贤卿了!敕赐金帛彩缎,仍回汤阴理事,不同再加升擢。徐仁谢恩退朝。自回汤阴,不提。
且说高宗见岳飞相貌魁悟,身材雄壮,十分欢喜,便问众卿家:岳飞到来,当授何职?宗泽奏道:岳飞原有旧职,是承偏郎。高宗道:此乃父王欠明。今暂封为总制,俟后有功,再加升赏。岳飞谢恩毕,又命赐宴。高宗又将在宫中亲手画的五幅大象,取出来与岳飞一幅一幅看过。高宗道:此乃是金国粘罕弟兄五人的象,卿可细细认着,倘若相逢,不可放过!岳飞道:臣领旨。高宗道:现今大元帅张所掌握天下兵权,卿可到他营前效用。岳飞谢恩,辞驾出朝。
来到帅府,参见了元帅,张所见了岳飞,好生欢喜。次日就令岳飞往教场中去挑选兵马,充作先行。岳飞领令,就去挑选。选来选去。只选了六百名,来见元帅。元帅道:我的营中,你也去挑选些。岳飞又去挑选了二百名,连前共有八百名,来禀复元帅。张所道:难道一千人都挑不足么?岳飞道:就是这八百罢。元帅遂令岳飞领八百兵,作第一队先行。于是再问:哪一位将军,敢为二队救应?连问了几声,并无人答应。元帅道:都是这样贪生怕死,朝廷便无人出力了!待我点名叫去,看他怎样躲过。便叫山东节度使刘豫。刘豫答应一声:有!元帅道:你带领本部人马,为第二队先行。本帅亲率大军,随后就到。刘豫无奈,只得勉强领令,即去整顿人马。
到了次日,张所率领岳飞、刘豫入朝来辞驾,恰有巡城指挥来奏:今有强盗领众来抢仪风门,声声要岳飞出阵,请旨定夺。高宗听奏,传旨就着岳飞擒贼复旨。岳飞领旨,辞驾出朝,带领这八百儿郎出城,来到阵前。只见对阵许多喽啰,子中拿的,哪里是什么枪刀,都是些锄头、铁搭、木棍、面刀,乱哄哄的,不成模样。岳爷大喝一声:哪里来的毛贼?快快来认岳飞!喝声未绝,只见对阵里跑出一马,马上坐着一个强人,生得来青面獠牙,十分凶忍。若不是《西游记》中妖精出现,即便是《封神传》内天将临凡。正是:未辨入山擒虎豹,先来沿海斩蛟龙。不知岳爷捉得强盗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胡先奉令探功绩岳飞设计败金兵
诗曰:兵率疮痍血未干,金兵湖寇几时安?奇才妙计遭湮没,方被风云际会难。
却说岳爷见对阵内走出一个强盗来,生得青面獠牙,颔下无须;坐下一匹青鬃马,手舞狼牙棒,出到阵前,大叫一声:岳大哥!小弟特来寻你带挈带挈。岳爷上前一认,却原来是吉青。岳爷骂道:狗强盗!你甘心为贼,还来怎么?快与我拿下!吉青跳下马来道:不要动手,只管来拿。军士上前将吉青拿下,牵了他的马,拿了他的兵器。岳爷见那些喽啰俱是乡民。叫他们:都好好散去,各安生业去罢!众人谢恩而去。
岳爷命众兵了带了吉青进城来,一径上殿来见驾,奏道:强盗已拿在午门外候旨。高宗命推上殿来。不多时,御林军将吉青推上金阶。吉青大叫:万岁爷,小人不是强盗,是岳飞的义弟吉青,特来寻他与国家出力的!高宗见了他这般形象,像个英雄,便同岳飞:果是你的义弟么?岳飞奏道:虽是结义的兄弟,但是他所为不肖,已与他划地断义的了。高宗道:孤家看他也是一条好汉。况当今用人之际,可赦其小过,以待立功赎罪罢!传命放绑,封为副都统之职,拨在岳飞营前效用,有功之日,再加升赏。吉青谢恩毕。岳飞辞驾出朝,引吉青来见了元帅。元帅即令岳飞领兵先往鬼愁关去,刘豫领本部兵五千为第二队。元帅自领大兵十万在后,准备迎敌。
再说兀朮在河间府闻报康王在金陵即位,用张所为天下大元帅,聚兵拒敌,不觉大怒,即令金牙忽、银牙忽二元帅。各领兵五千为先锋;又请大王兄粘罕,同着元帅铜先文郎,率领众平章,领兵十万,杀奔金陵而来。
且说岳飞同吉青,带领了八百儿郎一路而来。来至一山。名为八盘山,岳爷吩咐众儿郎住着。岳飞细细四下一看,对吉青道:真是一座好山!吉青道:大哥要买他做风水么?岳爷道:兄弟好痴话。愚兄看这座山势甚是曲折,若是兀朮到此,我兵虽少,可以成功也。吉青道:原来为此。正说之间,忽见探军来报道:有番兵前队已到此了。岳爷举首向天道:此乃我皇上之洪福也。遂令众儿郎俱用强弓硬弩,在两旁埋伏。命吉青前去引战:只许败,不许胜!引他进山来,为兄的在此接应。
吉青听令,遂带了五十人马,前来迎敌,那番兵见吉青不上几十个人,俱各大笑。吉青纵马上前,金牙忽、银牙忽道:我只道这南蛮是三头六臂的,原来是这样的贼形!吉青道:贼形要打你妈的!轮起棒来便打。金牙忽举刀招架。战不上三个回合,吉青暗想道:大哥原叫我败进山去的。遂把狼牙棒虚晃一晃,回马就走。
两员番将带领三军随后赶来。两边埋伏军士一齐发箭,把番兵截住大半,首尾不能相顾。金牙忽恰待转身寻路,忽听得大喝一声:番贼哪里走,岳飞在此!摆动手中沥泉枪,迎着金牙忽厮杀。银牙忽上前帮助,吉青回马转来敌住。两军呐喊,那山谷应声,赛过雷轰。金牙忽不知宋军有几百万,心上着忙,手中刀略松一松,被岳爷一枪刺中心禽,翻身落马。银牙忽吃了一吓,被吉青一棒,把个天灵盖打得粉碎。八百儿郎一齐动手,杀死番兵三千余人,真余有命的逃去报信。岳爷取了两个番将首级,收拾旗鼓马匹兵器等物,命吉青解送刘豫军前,转送大营去报功。刘豫命吉青:且自回营,待本帅与你转达便了。吉青回营,禀报岳爷,不提。
且说那刘豫想道:这岳飞好手段!初出来就得此大功,一路去不知还有多少功劳。如今这第一功权且让我得了,下次再与他报罢。忙忙的将文书修好,差旗牌官将首级兵器等物,禀见元帅报功。元帅哪里晓得,就上了刘豫第一功,赏了旗牌。旗牌谢过元帅出营,回转本营,禀复刘豫。刘豫暗暗欢喜,不提。
且说岳爷领兵前行,又至一山,名为青龙山。岳爷左顾右盼,吩咐将人马扎住,对吉青道:这座山,比八盘山更好。为兄的在此扎营,意欲等候番兵到来,杀他一个片甲不留。你可往后边营内会见刘豫元帅,要借口袋四百个、火药一百担、挠钩二百杆、火箭火炮等物,前来应用。吉青领令,来到刘豫营中,见了刘豫,备述要借口袋等物。刘豫道:本营哪有此物。你且回去,待我差人到元帅大营中,取了送来便了。吉青听了,自去回复了岳爷。那刘豫即差人往大营取齐了应用之物,送至前营。岳爷收了,遂分拨二百名人马在山前,将枯草铺在地上,洒上火药,暗暗传下号令:炮响为号,一齐发箭。又拨一百兵在右边山涧水口,将口袋装满沙土,作坝阻水,待番兵到来,即将口袋扯起,放水淹他。若逃过山洞,自有石壁阻住去路,决往夹山道而走。遂拨兵一百名,于上边堆积乱石,打将下来,叫他无处逃生。又今吉青领二百人马,埋伏在山后,擒拿逃走番兵。又道:贤弟,你若遇见一个面如黄土、骑黄骠马、用流星锤的,就是粘罕,务要擒住!如若放走了他,必送元帅处军法从事,不可有违!吉青领令而去。岳爷自带二百兵,在山顶摇旗呐喊,专等金兵到来。
却说大元帅张所,那日独坐后营,筹划退敌之策,只见中军胡先密来禀道:今日刘豫差官来取口袋火药等件,不知何用?小官细想,岳统制领队在前,未曾败绩:怎么第二队的刘豫,把杀败了番兵,得了头功?真中必有情弊。倘若有冒功等事,岂不使英雄气短,谁肯替国家出力!因此特来请令,待小官扮作兽医,前去探听消息,不知元帅意下如何?元帅听了大喜道:本帅也在此疑惑,正欲查究。得你前去探听更好。
胡先领命出营,扮作兽医,混过了刘营,一路来到青龙山,已近黄昏。悄悄行至半山,见一株大衬,就盘将上去。在树顶上远远望去,只见番兵已到,漫山遍野而来,如同蝼蚁一般。胡先好不着急,想:那岳统制只有八百人马,怎么迎敌?决然被他擒了。不表胡先坐在树上探望。
再说粘罕带领十万人马,望金陵进发,途遇败兵报说:有个岳南蛮同一个吉南蛮,杀了两个元帅。五千兵丧了一大半,伤者不知其数。粘罕听了大怒,催动大兵下来。忽有探军报道:启上狼主,前面山顶上有南蛮扎营,请令定夺。粘罕道:既有南蛮阻路,今天色已晚,且扎下营盘住着,到明日开兵。一声炮响,番兵安营扎寨,尚未安歇。
这里青龙山上,岳爷爷见粘罕安营,不来抢山,倘到明日,彼众我寡,难以抵敌。想了一想,便叫二百儿郎:在此守着,不可乱动,待我去引这些番兵来受死。遂拍马下山,摇手中枪,望看番营杀去。那胡先在树顶上见了,一身冷汗,暗想道:真个是舍身为国之人!
且看那岳爷爷一马冲入番营,高叫:宋朝岳飞来踹营也!骑着马,马又高大;挺着枪,枪又精奇;逢人便挑,遇马便刺;耀武扬威,加入无人之境,小番慌忙报入牛皮帐中。粘罕大怒,上马提锤,率领元帅、平章、众将校一齐拥上来,将岳爷围住。这岳爷哪里在他心上,奋起神威,枪挑剑砍,杀得尸堆满地,血流成河,暗想道:此番已激动他的怒气,不若败出去,赚他赶来。便把沥泉枪一摆,喝道:进得来,出得去,才为好汉!两腿把马一夹,泼喇喇冲出番营而去。
粘罕大怒道:哪有这等事!一个南蛮拿他不住,如何进得中原?必要踏平此山,方泄吾恨。就招麾大兵呐喊追来。岳爷回头看见,暗暗欢喜道:番奴,这遭中我之计了!连忙走马上山。半山里树顶上,胡先看见岳统制败回,后边漫天盖地的番兵赶来,吹起胡笳,好似长潮浪涌;敲动驼鼓,犹如霹雳雷霆。胡先想道:这番完了,不独他没了命,我却先是死也!正在着急,忽听得一声炮响,震得山摇地动,几乎跌下树来。那众番兵亦有跌下马来的。也有惊倒的。两边埋伏的军士,火炮火箭打将下来,延着枯草,火药发作。一霎时,烈焰腾空,烟雾乱滚,烧得那些番兵番将两目难开,怎认得兄和弟;一身无主,哪顾得父和孙。喧喧嚷嚷,自相践踏,人撞马,马撞人,各自逃生。
铜先文郎和众平章保着粘罕,从小路逃生。即见一山涧阻路,粘罕叫小番探那溪水的深浅。小番探得明白,说:有三尺来深。粘罕遂吩咐三军渡水过去。众军士依言,尽向溪水中走去,也有许多向溪边吃水。粘罕催动人马渡溪,但见满溪涧尽是番兵。忽听得一声响亮,犹如半天中塌了天河,那水势望下倒将下来,但见滴溜溜人随水滚,泼喇喇马逐波流。粘罕大惊,慌忙下令别寻路径,回兵要紧。那些番兵一个个魂飞胆丧,尽望谷口逃生。粘罕也顾不得众平章了,跟了铜先文郎,拍马往谷口寻路。只见前边逃命的平章跑马转来,叫声:狼主!前面谷口都有山峰拦住,无路可通。粘罕道:如此说来,我等性命休矣!内中有一个平章用手指道:这左边不有一条小路?不倚他通不通,且走去再处。粘罕道:慌不择隅,只要有路就走。遂同众兵将一齐从夹山道而行。行不多路,那山上军士听得下边人马走动,一齐把石块飞蝗似的打将下来,打得番兵头开脑裂,尸积如山。
铜先文郎保着粘罕,拼命逃出谷口,却是一条大路。这时已是五更时分了,粘罕出得夹山道,不觉仰天大笑,铜先文郎道:如此吃亏,怎么狼主反笑起来,却是为何?粘罕道:不笑别的,我笑那岳南蛮虽会用兵,到底平常。若在此处埋伏一支人马,某家插翅也难飞了。话言未毕,只所得一声炮响,霎时火把灯球照耀,如同白日。火光中,一将生得面如蓝靛,发似朱砂,手舞狼牙棒,跃马高叫:吉青在此,快快下马受死!粘罕对铜先文郎道:岳南蛮果然厉害,某家今日死于此地矣!眼中流下泪来。铜先文郎道:都是狼主自家笑出来的。如今事已急了,臣有一个金蝉脱壳之计,只要狼主照看臣的后代!粘罕道:这个自然。计将安出?铜先文郎道:狼主可将衣甲马匹兵器与臣调换,一齐冲出去。那吉南蛮必然认臣是狼主,与臣交战,若南蛮本事有限,臣保狼主逃生,倘若他本事高强,被他捉去,狼主可觑便脱离此难。粘罕道:只是难为你了!便忙忙的将衣甲马匹调换了,一齐冲出。那吉青看见铜先文郎这般打扮,认做是粘罕,便举起狼牙棒打来。铜先文即提锤抬架,战不上几合,早被吉青一把抓住,活擒过马去了。那粘罕带领败兵,拼命夺路而逃。这里吉青追赶了一程,拿了铜先文郎回来报功。
那胡先在树顶上蹲了一夜,看得明白,暗暗称赞不绝,慢慢的溜下树来,自回营中,报与张元帅去了。
再说岳爷在山上等到天明,那各处埋伏兵丁俱来报功,一面收拾番兵所遗兵器什物。只见吉青回营缴令道:果然拿着粘罕了。岳爷命推上来。众军士将铜先文郎推将上来,岳爷一看,拍案大怒,命左右:将吉青绑去砍了!左右答应一声。真个是:令行山岳动,言出鬼神惊。不知吉青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释番将刘豫降金献玉玺邦昌拜相
诗曰:刘母降金实可羞,邦昌献玺岂良谋?欺君卖国无双士,吓鬼瞒神第一流。
话说当时岳爷要招吉青斩首,吉青大叫:无罪!岳爷道:我怎样吩咐你,却中了他金蝉脱壳之计。便向铜先文郎喝问道:你这等诡计,只好瞒吉青,怎瞒得我过?你实说是何等样人,敢假装粘罕替死?铜先文郎暗想:中原有了此人,我主休想宋室江山也。便叫道:岳南蛮,我狼主乃天命之主,怎能被你拿了?我非别人,乃金国大元帅铜先文郎便是。岳爷道:吉青,你听见么?吉青道:我见他这般打扮装束,只道是粘罕,哪晓得他会掉换的?大哥要杀我,就与他一同杀罢了。众军士俱跪下讨饶。岳爷道:也罢,今日初犯,恕你一次。日后倘再有误事,王法无亲,决不容情。吉青谢了起来。岳爷道:就着你领兵二百,把番将并马匹军器,押解前往大营报功。
吉青领令,押解了铜先文郎并所获遗弃物件,一路来到刘豫营前,叫小校禀知,好放过去到元帅大营。刘豫闻报,即命传宣官引吉青进见。吉青叩禀:岳统制杀败番兵十万,活捉番将一员,得了许多军器马匹,现解在营门,乞元帅看验明白,好让路与小将到大元帅营中去报功。刘豫听了这一番言语,口中不说,心内暗想:金兵十分厉害,南朝并无一人敢当。岳飞初进之人,反有这等本事!我想他只用八百兵丁,便杀败了十万人马,擒拿了番邦元帅。若还论功,必定职居吾上。想了一会,说道:有了,索性待我占了,后来的功再让他罢。主意已定,便假意开言道:吉将军,你同岳统制杀败番兵,擒获番将,这件功劳不小!但你去到大营报功。须要耽搁时日;你营中乏人,恐金兵复来。我与你统制犹如弟兄一般,不如我差人代你送往元帅处。你与我带了猪羊牛酒,先回本营去犒赏三军罢。吉青不知是计,即使谢了刘豫。刘豫吩咐家将,整备猪羊牛酒、交与吉青带回本寨去,分犒众军,不提。
且说刘豫将铜先文郎囚在后营,解来物件暂且留下。把文书写停当封好了,叫放牌上来吩咐道:你到大营内去报功,大元帅若问你,你说:‘金兵杀来,被本帅杀败,拿住一个番将囚在营中,若是大元帅要,就解进来;若是不要,就在那边斩了。’元帅问你,说话须要随机答应,不可漏了风声。旗牌得令出营,望大营而来。
再说胡中军同营,换了衣服,来见元帅。元帅便问:所探之事如何?胡军将到了青龙山、爬在树顶上一夜所见之事,细细禀知。元帅道:难为你了,记上你的功劳。
到了次日,元帅升帐,聚集众节度、各总兵议事。众将参见已毕。有传宣官上来禀道:二队先锋刘节度差旗牌来报功,在营门外候令。元帅道:令他进来!那旗牌官进来,叩了头,将文书呈上。张元帅拆开观看,原来又将岳先锋的功劳冒去了,便吩咐赏了旗牌:且自回营,可将听擒番将,活解来营。待本帅这里叙功,送往京师,候旨便了。旗牌叩谢出营而去。
张元帅打发了旗牌出营,便向众将道:两次杀败番兵,俱系前队岳飞大功,今刘豫蔽贤冒功。朝廷正在用人之际,岂容奸将埋没才能,以至赏罚混乱?本帅意欲将他拿来斩首示众,再奏朝廷。哪一位将军前去拿他?言未毕,胡中军上前禀道:元帅若去拿他,恐有意外之变。不如差官前去,传元帅之令,请他到来议事,然后聚集众将,究明细底。然后斩他,庶众心诚服,他亦死而无怨。元帅道:此计甚妙。就着你去,请他到大营来,商议军机,不得有误。中军得令,出营上马,往刘营来。
不道元帅帐下,有一两淮节度使曹荣,却与刘豫是儿女亲家。当时亲见元帅命中军去赚刘豫,心想:他的长子刘麟,却是我的女婿,父子性命,且夕难保,叫我女儿怎么好!遂悄悄出帐,差心腹家将,飞马往刘营报知。此时刘豫正在营中盼望那报功的旗牌,不见回来,忽传宣进营禀说:两淮节度使曹爷,差人有紧急事要见。刘豫即看来人进见。来人进营,慌慌张张叩了头,说道:家爷不及修书,多多拜上:今大元帅探听得老爷冒了岳先锋的功劳,差中军官来请老爷到大营假说议事,有性命之忧,请老爷快作计较。刘豫听了,大惊失色,忙取白银五千两,赏了来人,说道:与我多多拜上你家爷,感承活命之恩,必当重报。来人叩谢,自回去了。
刘豫想了一会,走到后营,将铜先文郎放了,坐下道:久闻元帅乃金邦名将,误被岳飞所算。我观宋朝气数已尽,金国当兴,本帅意欲放了元帅,同投金国,不知元帅意下如何?铜先文郎道:被掳之人,自分一死,若蒙再生,自当重报。吾狼主十分爱才重贤,元帅若往本国,一力在我身上保举重用。刘豫大喜,吩咐整备酒饭,一面传令收拾人马粮草。
正待起行,旗牌恰回来缴令,说:大元帅命将所擒番将,囚解大营,请旨定夺。刘豫大笑,遂鸣鼓集众将士。参见已毕。刘豫下令道:新君年幼无知,张所赏罚不明。今大金狼主重贤爱才,本帅已约同金国元帅,前去投顺。尔等可作速收拾前去,共图富贵。言未毕,只听得阶下一片声说道:我等各有父母、妻子在此,不愿降金。哄的一声,走个罄尽。刘豫目瞪口呆,看看只剩得几名亲随家将,只得和铜先文郎带领了这几人上马。又恐怕岳飞兵马在前边阻碍,只得从小路大宽转取路前行。
忽见后面一骑马飞奔赶来,叫道:刘老爷何往?刘豫回头看时,却是中军,便问:你来做什么?中军道:大老爷有令箭在此,特请元帅速往大营议事。刘豫笑道:我已知道了。我本待杀了你,恐没有人报信,留你回去,说与张所老贼知道,我刘豫堂堂丈夫,岂是池中之物,反受你的节制?我今投顺金国,权寄这颗驴头在他颈上,我不日就来取也。吓得中军不敢作声,回转马头就走,不知是哪个走漏了风声。飞跑赶回大营,来报与张元帅。张元帅随即修本,正要差官进京启奏,忽报圣旨下。张所接旨宣读,却是命张所防守黄河,加封岳飞为都统制。张所谢恩毕,随将听写奏明刘豫降金、岳飞得功的本章,交与钦差带进京去呈奏。命岳飞领军前行,同守黄河。且按下慢表。
再说那粘罕在青龙山被岳飞杀败,领了残兵,取路回到河间府来见兀朮。兀朮道:王兄有十万人马,怎样反败于宋兵之手?粘罕道:有个岳南蛮,叫做岳飞,真个厉害!就把他独来踹营并水火埋伏之事,细细说了一遍。兀朮道:并未曾听见中原有什么岳飞,不信如此厉害。粘罕道:若没有铜先文郎替代,我命己丧于夹山道止矣!兀朮听了大怒道:王兄,你且放心,待某家亲自起兵前去,渡黄河拿住岳飞,与王兄报仇,直捣金陵,踏平宋室,以泄吾恨!那兀朮正在怒烘烘的要拿岳飞,却不小番来报:铜先文郎候令。兀朮道:王兄说他被南蛮拿去,怎得回来?就着令:传进来!
且说那铜先文郎,同着刘豫抄路转到金营,即对刘豫说道:元帅可在营门外等等,待我先去禀明,再请进见。刘豫道:全仗帮衬!
铜先文郎进了大营,一直来到兀朮帐前跪下叩头。兀朮道:你被南蛮拿去。怎生逃得回来?铜先文郎将刘豫投降之事,说了一遍。兀朮道:这样奸臣,留他怎么,拿来‘哈喇’了罢!哈迷蚩道:狼主不可如此。且宜他进来,封他王位,安放他在此,自有用处。兀朮听了军师之言,就命平章宜进朝见,封为鲁王之职,镇守山东一带。刘豫谢恩,不表。
再说张元帅兵至黄河,就分拨众节度各处坚守。岳飞同着吉青,向北扎下营寨守住。张元帅自领大兵攻取汴京。
那张邦昌闻知张元帅领兵来取城,心生一计,来至分官楼前见太后,启奏道:兀朮兵进中原,不日来抢汴京。今康王九殿下在金陵即位,臣欲保娘娘前往。望娘娘将玉玺交付与臣,献与康王去。娘娘闻奏,两泪交流道:今天子并无音信,要这玉玺何用,就交与卿便了。张邦昌骗了玉玺,到家中收拾金珠,保了家小出城,竟往金陵去了。
再说张元帅兵至汴梁,守城军士开城迎接。张所进城,请了娘娘的安。娘娘就将张邦昌骗去玉玺、带了家眷不知去向,与张所说知。张所奏道:四面皆有兵将守住,不怕奸臣逃去。臣差人探听奸人下落,再来复旨。元帅辞驾出朝,将兵守住汴梁,不表。
再说张邦昌到了金陵,安顿家眷,来至午门,对黄门官道:张邦昌来献玉玺,相烦转达天聪。黄门官奏知高宗。高宗问众臣道:此贼来时,众卿有何主见?李太师奏道:张邦昌来献玉玺,其功甚大,且封他为右丞相,但他本心不好,主公只宜疏远他,他就无权矣。高宗大悦道:可宣上殿来。邦昌来至殿前俯伏。高宗道:卿之前罪免究,今献玉玺有功,官封右丞相之职。邦昌谢恩而退。
到了次日,邦昌上殿奏道:臣闻兀朮又犯中原,有岳飞青龙山大战,杀得番兵片甲无存。若无此人,中原难保,真乃国家之栋梁也;现为都统,不称其职。以臣愚见,望主公召他来京,拜为元帅,起兵扫北,迎靖二帝还朝,天下幸甚!高宗听了,暗想:好虽好,我总不听你。遂说道:卿家不必多言,孤自有主意。邦昌只得退出。
回至家中,想道:这样本意,主公不听,虽为丞相,总是无权了。正在无计可使,适值侍女荷香送茶进来。邦昌观看,颇有姿色,便想:不若认为己女,将他送进宫中。倘得宠用,只要诱他荒淫酒色,不理朝政,便可将天下送与四狼主了。遂与荷香说知。荷香应允。
张邦昌次日妆扮荷香,上了车子,推往午门。邦昌进朝奏道:臣有小女荷香,今送上主公,服侍圣驾,在午门候旨。那个少年天子,一闻此言,即传旨宣召。荷香拜伏金阶,口称万岁。高宗观看大悦,遂传旨命太监送进宫去。李纲出现奏道:请主公送往西宫。邦昌又奏道:望主公降旨,召岳飞回朝,拜帅扫北。高宗传旨,就命邦昌发诏去召岳飞。高宗自回宫去,与荷香欢叙,不表。
且说张邦昌将旨放在家中,不着人去召岳飞,算定黄河往返的日子,邦昌却来复旨,回奏:岳飞因金兵犯界,守住要地。‘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因此不肯应诏。高宗道:他不来也罢了。
且说李太师在府中与夫人说起张邦昌献女之事,夫人道:他为不得专权,故送此女,以图宠用耳。太师道:夫人之言,洞悉奸臣肺腑,老夫早晚也要留心。正说之间,只见檐下站着一人。太师道:你是何人?那人过来跪下叩头道:小人是张保。太师道:张保,我一向忘了。只为国事匆忙,不曾抬举你。也罢,你去取纸笔过来。张保就去取了文房四宝来放在桌上。太师爷就写起一封书来,封好了,对张保说:我荐你到岳统制那边去做个家丁,你可须要小心服侍岳爷!张保道:小人不去的。古人云:‘宰相的家人七品官。’怎么反去投岳统制?李太师说道:那岳统制真是个人中豪杰,盖世英雄,文武双全。这样的人不去跟他,还要跟谁去?张保道:小人且去投他。如若不好,仍要回来的。当时叩别了太师,出了府门,转身来到家中,别了妻子,背上包袱行李,提着混铁棍,出门上路而行。
一日,来到黄河口岳爷营前,向军士道:相烦通报,说京中李太师差来下书人求见。军士进营报知岳爷。岳爷道:可着他进来。军士出营说:家爷请你进去。张保进营叩头,将书呈上。岳统制把书拆开一看,说道:张管家,你在太师身边,讨个出身还好,我这里是个苦所在,怎么安得你的身子?且到小营便饭,待我修书回禀太师爷罢。张保同了岳爷的家人,来至旁边小营坐下。张保看那营中,不过是柏木桌子,动用家伙,俱是粗的。少停送进酒饭,却是一碗鱼,一碗肉,一碗豆腐,一碗牛肉,水白酒,老米饭。那家人向张保说道:张爷请酒饭。张保道:为何把这样的菜来与我吃?家人道:今日却是为了张爷,特地收拾起来的!若是我家老爷,天天是吃素,还不能欢喜的哩。每到吃饭的时候,家爷朝北站着,眼中泪盈盈说道:‘为臣在此受用了,未知二位圣上如何!’哪有一餐不恸哭流泪!张保道:好,好,好,不要说了,且吃酒饭。他就一连吃了数十余碗,转身出来,见了岳爷。岳爷道:回书有了。张保道:小人不回去了,太师爷之命,不敢有违。岳爷道:既如此,权且在此过几日再处罢。命张保进营去,与吉青相见过了。吉青道:好一个汉子!张保自此在营中住下,不表。
且说张邦昌送玉玺时,一路止就印了许多纸,所以他就假传圣旨颇多。那一日将一道假旨,到黄河口来召岳飞。岳飞出来接旨,到里边开读了。岳爷道:钦差请先行,岳飞随后便来。那钦差别过岳飞,回复张邦昌去了。岳飞吩咐吉青道:兄弟,为兄的奉旨回京,恐番人渡河过来,非同小可。为哥的有一句要紧说话,不知贤弟肯依否?吉青道:大哥吩咐,小弟怎敢不依?
那岳爷对吉青说出这几句话来,有分教:狰狞虎豹排牙爪,困水蛟龙失雨云。毕竟不知岳爷对吉青说出什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王横断桥霸渡口邦昌假诏害忠良
诗曰:地网天罗遍处排,岳侯撞入运时乖。才离吊客凶神难,又遇丧门白虎灾。
话说当时岳爷对吉青道:愚兄今日奉圣旨回京,只愁金兵渡过河来。兄弟干系不小!恐你贪酒误事,今日愚兄替你戒了酒,等我回营再开,兄弟若肯听我之言,就将此茶为誓。说罢,就递过一杯茶来。吉青接过茶来,便道:谨遵大哥之命。就将茶一饮而尽。岳爷又差一员家将,前往元帅营中去,禀道:岳飞今奉圣旨进京,君命在身,不及面辞元帅。又再三叮嘱了吉青一番,带了张保,上马匆匆,一路望着京都而来。
一日,行至中途,只见一座断桥阻路,岳爷便问张保:你前日怎么过来的?张保道:小人前日来时,这条桥是好端端的,小人从桥上走过来的。今日不知为什么断了?岳爷道:想是近日新断的了。你可去寻一只船来,方好过去。张保领命,向河边四下里一望,并无船只;只有对河芦苇中,藏着一只小船。张保便喊道:艄公,可将船过来,渡我们一渡!那船上的艄公应道:来了。看他解了绳缆,放开船,咿咿哑哑摇到岸边来,问道:你们要渡么?岳爷看那人时,生得眉粗眼大,紫膛面皮,身长一丈,膀阔腰圆,好个凶恶之相!那人道:你们要渡河,须要先把价钱讲讲。张保道:要多少?那人道:一个人,是十两;一匹马,也是十两。岳爷暗想:此桥必定是那人拆断的了。张保道:好生意吓!朋友,让些罢。那人道:一定的价钱。张保道:就依你,且渡我们过去,照数送你便了。
那艄公暗想道:就渡你过去,怕你飞上天去不成?又看看他们的包裹,虽甚是有限,好匹白马,拿去倒卖得好几两银子。看这军官文绉绉的,容易收拾。倒是那个军汉一脸横肉,只怕倒有些气力,待我先对付了他,这匹马不怕不是我的。便道:客官,便渡你过去,再讲也不妨。但是我的船小,渡不得两人一马,只好先渡了一人一马过去,再来渡你罢。张保道:你既装得一人一马,那在我一个人,能占得多少地方?我就在船艄上蹲蹲罢。艄公暗笑:这该死的狗头,要在船艄上,不消我赞半点力气,就送你下水去。便道:客官,只是船小,要站稳些!一面说,一面把船拢好。
岳爷牵马上船。果然船中容不得一人一骑,岳爷将马牵放舱中,自己却在船头上坐地,张保背了包裹,爬到船艄上,放下了包裹,靠着舵边立着。艄公把船摇到中间,看那张保手中拄着那根铁棍,眼睁睁的看着他摇橹;自己手中又没有兵器,怎生下得手来?想了一会,叫道:客官,你替我把橹来拿定了,待我取几个点心来吃。你若肚里饿了,也请你吃些。张保是久已有心防备着的,便道:你自取去。撇了混铁棍,双手把橹来摇。回头看那艄公蹲身下去,揭开艎板,飕的一声,掣出一把板刀来。张保眼快,趁势飞起左脚来,正踢着艄公的手,那把板刀已掉下河中去了;再飞起右脚来,艄公看得亲切,叫声‘不好’,背翻身,扑通的一声响,翻下河去了。岳爷在船头上见这般光景,便叫张保须要防他水里勾当!张保应声:晓得,看他怎生奈何我!就把这混铁棍当作划桨一般,在船尾上划。那个艄公在水底下看得明白,难以近船。前边船头上,岳爷也把那沥泉枪当作篙子一般,在船头前后左右不住的搅,搅得水里万道金光。那个艄公几番要上前算计他,又恐怕着了枪棍,不敢近前。却被那张保一手摇橹,一手划棍,不一时,竟划到了岸边。岳爷就在船舱里牵出马来,跳上了岸。张保背了包裹,提了混铁棍,踊身上岸。那只船上没有了人,滴溜溜的在水内转。张保笑对岳爷道:这艄公好晦气!却不是‘偷鸡不着,反折了一把米’?请爷上马走罢!岳爷上了马,张保跟在后头。
才走不得一二十步路,只听得后边大叫道:你两个死囚!不还我船钱,待走到哪里去?张保回头看时,只见那个艄公精赤着膊,手中拿条熟铜棍,飞也似的赶来。张保把手中混铁棍一摆,说道:朋友,你要船钱,只问我这棍子肯不肯。艄公道:哪有此事,反在大虫的口里来挖涎。老爷普天之下,这除了两个人坐我的船,不要他船钱。除此之外,就是当今皇帝要过此河。也少不得我一厘。你且听我道:老爷生长在江边,不怕官司不怕天。任是官家来过渡,也须送我十千钱。张保道:朋友少说!只怕连我要算第三个!艄公道:放屁!你是何等之人,敢来撩拨老爷?照打罢!举起熟铜棍,望张保劈头打来。张保喝声来得好,把混铁棍望上格当一声响,架开了铜棍,使个直捣黄龙势,望艄公心窝里点来。艄公把身子往右边一闪,刚躲个过,也使个卧虎擒羊势,一棍向张保脚骨上扫来。张保眼快,双足一跳,艄公这棍也扑个空。两个人搭上手,使到了十五六个回合。张保只因背上驮着个包裹未曾卸下,转折不便,看看要输了。
岳爷正在马上喝彩,忽见张保招架不住,便拍马上前一步,举起手中枪,向那两条棍子中间一隔,喝声且住,两个都跳出圈子外来。艄公道:哪怕你两个一齐来,老爷不怕!岳爷道:不是这等说。我要问你,作方才说,天下除了两个人不要船钱,你且说是哪两个?艄公道:当今朝内有个李纲丞相,是个大忠臣,我就肯白渡他过去。岳爷道:再一个呢?艄公道:那一个除非是相州汤阴县的岳飞老爷,他是个英雄豪杰,所以也不要他的渡钱。张保道:好哩!可不连我是第三个?艄公道:怎么便好连你?张保道:现放着俺家的爷爷不是汤阴县的岳老爷?你不要他的渡钱,难道倒好单要我的不成?艄公道:你这狗头,休要哄我。岳爷道:俺正是岳飞,在黄河口防守金兵。今圣旨召进京中,在此经过。不知壮士何由晓得岳飞,如此错爱?艄公道:你可就是那年在汴京抢状元、枪挑小梁王的岳飞么?岳飞道:然也。艄公听说,撇了棍,倒身便拜,说道:小人久欲相投,有眼不认,今日多多冒犯!望爷爷收录,小人情愿执鞭随镫。岳爷道:壮士请起。你姓甚名谁?家居何处?因何要来投我?艄公道:小人生长在扬子江边,姓王名横,一向在江边上做些私商勾当,只因好赌吃好,钱财到手就完。因思人生在世,也须干些事业,只是无由进身。久闻爷爷大名,欲来相投。因没有盘缠,故在此处拆断桥梁,诈些银子,送来孝顺爷爷,不意在此相遇。岳爷道:这也难得你一片诚心。既如此,与你同保宋室江山,讨个出身也好。王横道:小人不愿富贵,只要一生服侍爷爷。岳爷道:你家在哪里?可有亲人么?王横道:小人从幼没了父母,只有一个妻子,同着小儿王彪,在这沿河树林边破屋里,依着舅舅过活。我这船艄里还有几两碎银子,待小人取来与他去度日。张保道:快些,快些!我们要赶路的,不要恋家耽搁!
于是三个一齐再到河边来。王横跳上船去,向艄里取了银子,跳上岸,把船撇了,一直向河边树林下茅屋内去,安顿了妻子,背上一个包裹,飞奔赶来。张保见了,便道:朋友,我走得快,爷是骑马的,恐你赶不上,把包裹一发替你背了吧。王横道:我挑了三四百斤的担子,一日还走得三四百里路,何况这点包裹?我看你的包裹,比我的还重,不如均些与我,方好同走。岳爷道:既如此,待我上马先走,看你两个先赶上的,就算是他的本事。张保道:甚好,甚好!岳爷把马加上一鞭,只见唿喇喇一马跑去,有七八里才止。那王横、张保两个放开脚步,一口气赶上来。王横刚赶到岳爷马背后,那张保已走过头去了,只争得十来步远。岳爷哈哈大笑道:你们两个,真是一对!这叫做‘马前张保,马后王横’也。
三个人在路,欢欢喜喜。不一日,到了京师。刚到得城门口,恰遇着张邦昌的轿子进城,岳爷只得扯马闪在一旁。谁知那张邦昌早已看见,忙叫住轿,问道:那一位是岳将军么?岳爷忙下马,走到轿边,打一躬道:不知太师爷到来,有失回避!邦昌道:休记当年武场之事。目今吾为国家大事,保将军进京为帅。圣上甚是记念,如今就同将军去见驾。岳爷只得随着进城。刚到午门,已是黄昏时分。邦昌道:随我上朝。家人提了灯笼进朝。到了分宫楼下,邦昌道:将军在此候旨,我去奏知天子。岳爷答道:领命。邦昌进了分宫楼,往旁边进去了,着人到宫中知会消息。
再说荷香正在宫中与圣上夜宴,有太监传知此消息。荷香看主上已有几分酒意,又见明月当空,跪下奏道:臣妾进宫侍驾,还未曾细看宫阙,求万岁带臣妾细看一回。康王道:卿要看那宫廷么?吩咐摆驾,先看分宫楼。銮驾将?至分宫楼,那岳飞看见一派宫灯,心中想道:张太师果然权大!上前俯伏,口称:岳飞接驾。内监叫道:有刺客!两边太监上前拿住岳飞,高宗吃惊,即便回宫,问道:刺客何人?内监道:岳飞行刺!娘娘道:若是岳飞,应该寸斩。前者宣召进京,他违旨不来,今日无故暗进京城,直入深宫,图谋行刺。伏乞圣上速将他处斩,以正国法。高宗此时还在醉乡,听了荷香之话,就传旨出来,将岳飞斩首。宫官领旨,将岳飞绑出午门外来。
张保、王横见了,上前问道:老爷何故如此?岳飞道:连我也不知!张保道:王兄弟,你在此看了,不许他动手。我去去就来。张保忙提着混铁棍就走,连栅门都打开。有五城兵马司巡夜,看见了,叫手下拿住。众人急忙追来,哪里追得着?张保来至太师门首,不等得叫门,一棍就打进里边。张保是在府中出入惯的,认得路径,知道太师爷在书房里安歇的,他就一脚将书房门踢倒,走进里边,揭起帐子,扯起太师,背了就走。走出府门,口中叫道:不好了!岳爷爷绑在午门了!
李太师被张保背着飞跑,颠得头昏眼晕。来至午门放下,李纲一见岳飞绑着跪下,便高声叫道:你几时来的?岳爷连忙回禀道:小将在营中,奉有圣旨召来。才到得城中,与张太师同进午门,到了分宫楼下,叫小将站着,张太师进去了。好一会不见出来,只见天子驾到。小将上前接驾,不意内监叫道:有刺客!即将小将拿下,绑出午门。求太师与小将证明此事,死也甘心。
太师听说,便叫:刀下留人!即去鸣钟撞鼓,太师往里边进来。哪晓得张邦昌奸贼已知,即暗暗的将钉板摆在东华门内。李纲一脚跨进,正踏着钉板,大叫一声,倒在地上,满身鲜血。张保见了,大叫:太师爷滚钉板哩!午门众大臣听见,连忙上前来救。但见太师的手足鲜血淋漓,倒在金阶。
早有值夜内监,报知天子奏道:众大臣齐集午门。李太师滚钉板,命在顷刻!请驾升殿。荷香奏道:更深夜黑,主上明早升殿未迟。高宗道:众卿齐集大殿,孤家怎好不去坐朝随即升殿。众文武三呼已毕,平身。高宗看见李太师满身是血,传旨宣太医官调治。李太师奏道:臣闻岳飞武职之官,潜进京师,欲害我主,必有主使,该取禁刑部狱中。待臣病好,审问岳飞,究明此事,问罪未迟。高宗准奏,传旨将岳飞下狱。众大臣送李太师回府,张保、王横牵马跟着。高宗退朝回宫,不表。
再说李太师回到府中,着人忙请刑部大堂沙丙到来相见,吩咐道:岳飞必有冤枉,可替他上一道本章,说他有病,饮食不进,万望周全。待我病愈,自有处置。沙两领命,辞别太师回去。到次日,果然奏了一本,天子准了。这也不在话下。
再说那李太师写了一张冤单,暗暗叫人去刻出印板,印上数千张,叫张保、王横两人分头去贴,只说张邦昌陷害岳飞情由,遍地传扬。
不道这个消息,直传到一个所在,却是太行山。有个公道大王牛皋,聚众在此山中,称孤道寡,替天行道。这日正值中皋生日,那施全、周青、赵云、梁兴、汤怀、张显、王贵七个大王,备了礼来祝寿。见过礼,两边坐下。众人道:已拿了几班戏子,候大王坐席唱戏。牛皋道:难为各位兄弟了!看看等到晌午时分,汤怀说道:众位兄弟,等到何时才坐席呢!牛皋道:等吉大哥来。这吉大哥,我平日待他不同,我的生日,他必走来的。汤怀道:既如此说,等等他。只怕要等到晚哩!王贵道:无可奈何,只得依他等罢!
汤怀气闷,立起身来闲走,一走走到戏房门首,只听得里面说:张邦昌陷害岳飞。汤怀走进来问道:谁害岳飞?戏子回说:方才扬的一张冤单,闲空在此,故尔念念。汤怀道:拿来我看!戏子即忙送过来。汤怀接着看了,转身就走,来至飞金殿上说道:牛兄弟,岳大哥被人陷害了!牛皋道:汤哥,你怎么知道?汤怀就将冤单一一念与牛皋听。牛皋听了,怒发如雷道:罢,罢,罢!也不做这生日了,快快收拾兵马进京去,相救大哥。即时传令,将七个大王兵马尽行聚集,连本山共有八万人马。下山一路而来,无人拦阻,直至金陵,离凤台门五里,安营下寨。
那守城官兵慌忙报上金阶,奏与高宗知道。高宗随传旨下来:何人去退贼兵?下边有后军都督张俊,领旨出午门来,带了三千人马出城,将人马摆开。八个英雄走马上来。汤怀对张俊说道:我们不是反寇。你进去只把岳大哥送出来,便饶你了。你若不然,就打破金陵,鸡犬不留,杀个干干净净。张俊道:怪不得岳飞要反,有你这一班强盗相与,想是要里应外合。我今奉圣旨,到来拿你这一班狗强盗。牛皋大叫一声,舞着双锏,照头就打。张俊抡刀格架。战不上三四个回合,那张俊哪里是牛皋的对手,转马败走。汤怀对牛皋道:让他去罢。倘然我们这里追得急了,他哪里边害了大哥的性命了。不必追他。牛皋就命众人且回营安歇,不提。
再说那张俊回至午门下马,进朝上殿,奏道:臣今败阵回城。他们是岳飞的朋友汤怀、牛皋等作乱,来救岳飞。求主公先斩岳飞,以绝后患。高宗主意未定,适值午门官启奏:李纲在午门候旨。高宗降旨:宣进来。李太师上殿,朝拜已毕。高宗道:朕正为贼兵犯阙,张俊败回,孤家无计。老太师有何主意?李纲奏道:就命岳飞退了贼兵,再将他定罪可也。张邦昌奏道:都督张俊败回,奏闻圣上,这班强贼,乃是岳飞的朋友。若命岳飞退贼,岂不中其奸计?李纲、宗泽一同奏道:臣等情愿保举岳飞,倘有差池,将臣满门斩首。高宗道:二卿所奏,定然不差。即忙降旨,宣召岳飞上殿。岳飞进朝,朝见已毕。高宗就命岳飞去退贼寇回旨。
岳飞领旨,正往下走,李纲喝声:岳飞跪着!岳飞只得跪下。李太师道:圣上爱你之才,特命徐仁召你到京,着你保守黄河。你怎么敢暗进京师,意欲行刺圣躬?理应罪诛九族。你有何言奏答?岳飞道:太师爷!罪将万死,不得明冤!有圣上龙旨召进京城,现在供好在营中。若罪小将进宫,小将到京时,城外见了张太师,张太师同小将同至午门,叫小将在分宫楼下候旨。张太师进去,不见出来。适值圣驾降临,罪将自然跪迎。岳飞一死何惜,只因臣母与我背上刺下‘精忠报国’四字,难忘母命!求太师爷作主!
张邦昌忙奏道:想是岳飞要报武场之仇,如此攀扯。求圣上作主!李纲奏道:既如此,圣上可查一查,那日值殿的是何官?问他就知明白了。高宗降旨,命内侍去查明那日值殿者何官。不多时,内侍查明回奏:乃是吴明、方茂值殿。高宗就问那一晚之事。吴明、方茂奏道:那晚有一小童手执灯笼,上写‘右丞相张’,见太师爷引着一人进宫。非是臣等当时不奏,皆因太师时常进官来往,故无忌惮。
高宗闻奏大怒,将张邦昌大骂道:险些儿害了岳将军之命!吩咐将张邦昌绑了斩首。李纲奏道:姑念他献玉玺有功,免死为民。高宗准奏,降旨限他四个时辰出京。张邦昌谢恩而出,回家收拾出京。
不是李太师奏免他,杀了这个奸贼,后来怎得死在番人之手,以应武场之咒?正是:若不今朝邀赦免,何至他年作犬羊?这是后话慢表。且说高宗命岳飞领兵出城退贼,未知胜败若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刘豫恃宠张珠盖曹荣降贼献黄河
诗曰:胡笳羯鼓透重关,千里纷腾起塞烟。揉掀风浪奸臣舌,断送黄河反掌间。昼暗狐狸夸得势,天阴魑魅自持权。不图百世流芳久,哪愁遗臭万千年。
却说高宗黜退了张邦昌,命岳飞领兵一千,出城退贼。岳飞辞驾出朝,披挂上马。带着张保、王横下教场来,挑选一千人马,出城过了吊桥。汤怀、牛皋等看见,齐声叫道:岳大哥来了!各人下马问候:大哥一向好么?岳爷大怒道:谁是你们大哥!我奉圣旨,特来拿你等问罪!众人道:不劳大哥拿得,我们自己绑了,但凭大哥见驾发落问罪罢了。随即各人自缚,三军尽降,扎营在城外,候旨定夺。
先有探军报至朝中,奏道:岳飞出城,那一班人不战而自绑。不多时,岳爷来至午门,进朝上殿,奏道:贼人尽绑在午门候旨。高宗道:将那一班人推上殿来,待朕亲自观看。阶下武士即去将八人推进午门,俯伏金阶。汤怀奏道:小人并非反叛。只因同岳飞枪挑梁王,武场不第,回来又逢斗米珍珠,难以度日,暂为不肖。况中国一年无主,文武皆无处投奔,何况小人?今闻张太师陷害忠良,故此兴兵前来相救。今见岳飞无事,俯首就擒。愿圣上赐还岳飞官职,小人等情愿斩首,以全大义。高宗闻奏,下泪道:真乃义土也!传旨放绑,俱封为副总制之职,封岳飞为副元帅之职,降兵尽数收用。众皆谢恩而退。一面整顿人马,调兵十万,拔拨粮草,候副元帅起身。岳飞等领了十万人马,辞驾出朝,大兵下来,不表。
再说大金四太子兀朮,领兵三十万,直至黄河。这日小番过问探听,回来报与兀朮知道:这件东西,十分厉害!南蛮守住,摆着大炮在口,怎得过去?兀朮心中好生忧闷。
再说山东刘豫,自从降金以来,官封鲁王之职,好生威风。这日坐在船中,望见那船上旗旛光彩,刘豫问小番道:为何我的船上旗旛如此,不见光彩?那平章道:这是北国亲王,才有此旗。刘豫道:就是那珍珠宝篆云旛么??小番道:正是珍珠宝篆云旛。刘豫想了一想,吩咐:备一只小快船来。?刘豫上了快船,竟往兀朮水寨而来。
平章报上兀朮船中道:刘豫候旨。兀朮道:宣来。刘豫上船,见了兀朮。兀朮道:你来见某家,有何事故?刘豫奏道:多蒙狼主恩典,赐臣王位,但是没有珍珠宝篆云旛,显显威风。求狼主恩赐一旛,以免众邦兵将欺臣。刎大怒道:你有何大功,连孤家的旛都要了?刘豫奏道:主公若赐了臣?这面宝旛,黄河即刻可以渡得过去。兀朮道:既如此,也罢,就将宝旛赐予?你罢!刘豫谢恩,下了小船,回到自己船上,就将宝旛扯起。不多时,只见各?处保驾大臣,认是兀朮出了水寨,齐上船来保驾。刘豫走出船头,站着说道:众位大臣,这不是狼主的龙船,这宝旛是狼主赐予我的。众皆默然,放船来?见兀朮,一齐启奏道:宝旛乃狼主旗号,为何赐予刘豫?兀朮道:刘豫要我赐他此旛,说是黄河立刻可渡,故此赐予他的。众平章才知为此,各各散去,不表。
且说刘豫在船中思想:威风是威风了,只是这黄河怎生渡得过去?想了一想,道:有了。遂换了衣服,下了快船,叫军士竟往对岸摇来。也是他的造化,远远望见两淮节度使曹荣的旗号,刘豫便叫把船直摇到岸边。早有兵丁问道:何人的船?刘豫道:烦你通报元帅,说有一个姓刘名豫的,有机密事相商,在外等候。军土报进营中,曹荣想道:刘豫亲来,不知何事?忙来到水口看时,果是刘豫。刘豫忙上岸,深谢曹荣救命之恩,尚未答报,实为记念。曹荣道:亲家在彼如何?刘豫道:在彼官封鲁王之职,甚是荣耀。今日到来,相劝恩兄共至金国,同享荣华,不知可否?曹荣道:既是全国重贤,我就归降便了。刘豫道:兄若肯去,王位包在弟身上。曹荣道:要去,只在明晚,趁张所在于沛梁、岳飞入都未回,特献黄河,以为进见之礼。
刘豫别了曹荣,下船来至北岸见兀朮。兀朮宣进船中,刘豫奏道:蒙狼主恩赐宝旛,臣特过黄河探听。会着臣儿女亲家两淮节度曹荣,臣说狼主宽洪仁德,敬贤礼士。讲了一番,那曹荣听臣之言,约在明晚献上黄河,归顺狼主。特来启奏。兀朮想道:那曹荣被他一席话就说反了心,也是个奸臣。乃向刘豫道:你且回船,孤家明日去抢黄河便了。刘豫领命而去。兀朮暗想:康王用的俱是奸臣、求荣卖国之辈,如何保守得江山?一面与军师哈迷蚩商议发令,准备明日行事。
当日已过。到了次日,将至午后,兀朮慢慢发船而行。原叫刘豫引路而进,看看将至黄昏时分,引着兀朮的船,一齐拢岸。这边曹荣在此等候,见兀朮上岸,跪着道:臣曹荣接驾。愿狼主千岁千千岁!哈迷蚩道:主公可封他王位。兀朮就封曹荣为赵王之职。曹荣谢了恩。兀朮吩咐牵马过来。兀朮上马,叫刘豫、曹荣在此料理船只,自己提斧上前。那些各营闻得曹荣降了兀朮,俱各惊慌,各自逃生,不表。
话说吉青自从岳爷进京之后,一连几日,果然不吃酒。那日兀朮因刘豫过河,差了一个该死的探子,领了两三个人扮做渔人,过河来做细作,却被岳爷营中军士拿住。吉青拷问得实,解上大营。元帅大喜,拨了十坛酒、十只羊来犒赏。吉青道:元帅所赐,且开这一回戒,明日便不吃了。当时一杯不罢,两杯不休,正吃得大醉,还在哪里讨酒吃。军土来报道:兀朮已经过河,将到营前了,快些走罢!吉青道:好胡说!大哥叫我守住河口,往哪里走?快取我的披挂过来,待我前去打成!
那吉青从来冒失,也不知金兵厉害,况又吃褐大醉。家将捧过衣甲来。吉青装束上马,犹如风摆柳,好似竹摇头,醉眼朦胧,提着狼牙棒,一路迎来,正遇着兀朮。兀朮看见他这般光景,说道:是个醉汉,就砍了他,也是个酒鬼,叫他死不瞑目。便叫:南蛮,某家饶你去罢。等你酒醒了,再来打战。说罢,转马而去。吉青赶上道:呔,狗奴!快些拿了头来,就放你去!举起狼牙棒打来。兀朮大怒道:这酒鬼自要送死,与我何干。掇转马头,就是一斧。吉青举棒来架,震得两臂酸麻,叫声不好,把头一低,霎的一声响,那头盔已经削下。吉青回马就走。这八百儿郎是岳老爷挑选上的,哪里肯乱窜,都跟着逃走。兀朮拍马追将下来,一连转了几个弯,不见了吉青。回看自己番兵都已落后,一个也不见,况且半夜三更天色昏黑。正欲回马,只听得吉青又在前面林子中转出来,大骂:兀朮!你此时走向哪里去?快拿头来!兀朮大怒道:难道孤家怕了你不成?拍马追来。那吉青不敢迎战,拨马又走。引得兀朮心头火起,匹马单人,一直追下来,有二十余里,都是些小路,这吉青又不知哪里去了。
兀朮一人一马,东转西转,寻路出来,天已大明,急急走出大路。但见有一村庄,树木参天。庄上一簇人家,俱是竹篱茅舍,十分幽雅。兀朮下马来,见一家人家,篱门半开,就将马系在门前树上,走入中堂坐下,问道:有人么?不多时,里边走出个白发婆婆,手扶拐杖,问一声:是那个?兀朮站起身来道:老妈妈,我是来问路的。你家有汉子在家,可叫他出来。老婆子道:你这般打扮,是何等样人?要往哪里去?兀朮道:我乃大金国殿下四太子。那兀朮话尚未说完,那婆婆提起拐杖来,照头便打。兀朮见他是个老婆子,况且是个妇人,却不与他计较,便道:老妈妈,你也好笑,为何打起某家来?也须说个明白!那婆婆便哭将起来道:老身八十多岁,只得一个儿子,靠他养老送终,被你这个贼子断送了性命,叫我孤单一人,无靠无依!今日见了杀子仇人,还要这老性命何用,不如拼了罢!一面哭,又提起拐杖来乱打。兀朮道:老妈妈,你且住手。你且说你儿子是哪一个?或者不是我害他的,也要讲个明白。那婆婆打得没气力了,便道:我的儿子叫做李若水,不是你这贼子害他的么?又呜呜咽咽,哭个不住。兀朮听说是李若水的母亲,也不觉伤感起来。
正说间,忽听得门首人声喧哗,却见哈军师走进来道:主公一夜不见,臣恐有失,带领众军,那一处不寻到!若不是狼主的马在门首,何由得知在这里。请狼主快快回营,恐众王爷等悬望。兀朮便把追赶吉青、迷道至此的话,说了一遍,便指着李母道:这就是若水李先儿的母亲,快些来见了。哈迷蚩上前见了礼。兀朮道:这是我的军师。你令郎尽忠而死,是他将骸骨收好在哪里。我叫他取来还你,择地安葬。命取白银五百,送与老太太,以作养膳之资,命取令旗一面,插在门首,禁约北邦人马,不许进来骚扰。军师领命,一一备办。兀朮辞了李母出门上马,军师和众军士随后取路回营,不表。
如今再讲到那副元帅岳飞,领兵十万前来。将近皇陵,岳元帅吩咐三军悄悄扎下营盘,不要惊了先皇。岳爷来到陵上,朝见已毕,细看那四围山势,心下暗想:好个所在!。便问军士道:这是什么山?军士禀道:这叫做爱华山。岳爷想道:此山真好埋伏人马!怎能够引得番兵到此,杀他个片甲不留,方使他下敢藐视中原!一面打算,一面回到营中坐定。
且说那吉青当夜带领了八百儿郎,败阵下来。天色大明,将到皇陵,见前有营盘扎住,便问守营军士道:这是何人的营寨?军士回道:是岳元帅的营盘。你是哪里人马,问他怎的?吉青道:烦你通报,说吉青候令。军士进营禀道:启上帅爷:营门外有一吉青将军要见。岳爷道:吉青此来,黄河定然失了!遂令他进来。吉青进营来,参见了岳爷,岳爷道:你今此来,敢是黄河失了?必定是你酒醉,不听吾言之故也。吉青道:不关我事,乃是两淮节度使曹荣献了的黄河。岳爷道:你为何弄得这般模样?吉青道:末将与兀朮交战,不道那个生番十分厉害,被他一斧砍去盔冠,幸亏不曾砍着头。不然,性命都没有了!牛皋笑道:我说蓬蓬松松,哪里走出这个海鬼来!岳元帅道:休得胡说!我如今就命你去引得兀朮到此,将功折罪,引不得兀术到此,休来见我。吉青领令,也不带兵卒,独自一个出营上马,来寻兀朮。正叫做:老虎口中挖脆骨,青龙项下探明珠。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岳飞大战爱华山阮良水底擒兀朮
诗曰:将军勇敢士争先,番宼忙忙去若烟。
却说岳元帅今吉青去引兀朮,先令张显、汤怀带领二万人马,弓弩手二百名,在东山埋伏。但听炮响为号,摆开人马捉拿兀朮。二人领命而去。又令王贵、牛皋带领二万人马,弓弩手二百名,在北山埋伏,吩咐道:此处乃进山之用,等兀朮来时,让他人马进了谷口。听炮响为号,将空车袋载乱石塞断他的归路。不可有违!二将领命,依计而行。又令周青、赵云领兵二万,弓弩手二百名,在西山埋伏。炮响为号,杀将出来,阻住兀朮去路。二人领令而去。又命施全、梁兴领兵二万,弓弩手二百名,在正南上埋伏。号炮一响,一齐杀出,阻住兀朮去路。二将各各领命而去。又分拨军兵五千,守住粮草。岳元帅自领一万五千人马,同着张保、王横,占住中央。分拨停当,专等兀朮到来。
且说吉青也不知兀朮在哪里,肚内寻思:叫我何处寻他?蹲着头只望着大路上走去。忽听前边马嘶人喊,渐渐而来。不多时,人马已近。吉青抬头看来,一声炒啊!原来是哈军师带千余人,寻着了兀朮,在李家庄上回来。吉青把马打上一鞭,赶上前来,大叫:兀朮,快拿头来!兀朮见了,便道:你这杀不死的南蛮,某家饶你去罢了,又来怎么?吉青道:臭狗奴!倒说得好!昨夜是老爷醉了,被你割断了头发。如今我已醒了,须要赔还我,难道罢了不成?兀朮大怒,抡斧就砍。吉青使棒相迎。二马相交,战不上几个回合,吉青败走。兀朮追赶二十余里,勒住马不赶。吉青见他不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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